蒯越離開潁川不久,便聽到太平道已謀反的消息,同時還接到了天子已拜何進為大將軍的詔書。


    他沒有任何猶疑,快馬加鞭連夜奔迴帝都。


    他知道,何進需要他。但是他沒想到何進竟然離城十裏相迎,他看出了何進的焦灼與無主。


    何進一身黑色衣袍,遮蓋了頭臉,隻帶了三五個隨從便匆匆離開了森嚴可怕的帝都。


    “府……”蒯越被何進親自接入驛站密室,字剛出口便匆忙改口:“大將軍……”


    “異度,客套話便不必說了。”何進掀開鬥篷,露出了一張普通的屠夫的臉,“帝都消息,想來你已經知道了。”


    一丈見方的密室是何進命人連夜挖空驛站一處房屋地下所建,匆忙之間隻為先與蒯越商談。整座密室之中,除了兩人之外再無旁人,地上亦是隻有兩張坐席再無其他。


    “是。”蒯越點點頭,“大將軍親迎蒯越,可是有什麽打算?”


    何進伸手請蒯越入座,蒯越會意,主臣二人對麵而坐。


    何進直視蒯越雙眼,急切問道:“太平道之亂禍及八州,你跑了一趟潁川,可曾瞧出端倪?”


    蒯越眉眼輕低,不曾與他對視,緩緩道:“越返程之時並未見到太平道。”


    何進微微皺眉:“這是……何意?”


    蒯越不語,卻伸手在身前地上畫了兩道橫線,中間一道豎線,一縱二橫,意味深長。


    何進仍是不解,望著蒯越,眼神中急切之色油然而生。


    蒯越輕舒一口氣,淡淡道:“大江、大河橫貫大漢疆土,將關東分成河北、中原、江左,而太平道的八州根基便是沿著中間這道線分布。”


    何進點點頭,數日來他連接接到各地州郡邸報,心中大致有數。大江以南是荊州和揚州,中原的豫州、兗州、徐州、青州,大河以北的冀州和幽州,正是太平道根基的八州之地。


    “太平道百萬之眾,看似人數眾多,但分布至八州之地,不過十餘萬眾,如此極易被各個擊破。”


    “所以,張角的選擇是放棄揚州,令張曼成率領荊州和揚州的太平道教眾前往北方,馬元義率領中原四州的太平道教眾前往河北。越返程之時,正是中原四州的太平道教眾與荊揚太平道教眾交錯真空之時,否則越今日生死尚不可知。”


    “張角的勢力一旦齊聚河北,冀州勢必首當其衝,冀州乃北方富庶第一大州,如果被張角占據,其後果不可想象。”


    何進眉頭輕皺:“異度的意思,可是全力保護冀州?”


    “非也。”蒯越搖頭,又道:“凡事有得必有失,張角放棄了經營許久的揚州和荊州,勢必對冀州雷霆一擊。”


    “你的意思是……”何進的眼睛漸漸眯成一條縫:“你想將冀州設計成一個泥潭?”


    蒯越輕輕一笑:“不僅是泥潭,還是張角的墳墓。”


    何進心中一驚,麵色卻是淡然:“你想怎麽做?”


    “大將軍不是很懷疑魏郡的孫原和南陽的孫宇麽?”蒯越笑著,“越亦是很懷疑,這兩位新任太守究竟屬於何方勢力。”


    何進挑眉:“你欲何為?”


    “當朝兵權三分,北軍五校之外,西園八校由大將軍執掌,南軍歸屬於衛尉。”


    “天子所命,乃是命大將軍組建八校,可是短時間內八校根本無法成型,也就是說大將軍手中其實並無實際掌控的兵權,大將軍……如今和太尉楊賜無異。”


    頓了一頓,蒯越抬眼看了一眼何進,後者眼神冰冷,話語亦是冰冷道:“說下去。”


    “那麽……大將軍和太尉一樣,都難以掌控平亂之事。最有希望的便是光祿勳張溫和執金吾袁滂,然而這兩人都非天子看中的人選。”


    “他們皆是士族,是外朝人物,天子不可能將全部兵權讓給外朝。至於衛尉劉虞,是天子最信任的重臣,天子絕對不允許他輕易離開自己身側、離開帝都。而這些大臣,都是大將軍必須要抗衡的人物。”


    何進嘴角上揚,咧開一絲冰冷的笑意:“本府是天子親拜的大將軍,誰敢爭?本府問的是平亂之策,而非如何奪得平亂之權。”


    “大將軍能看到,這幾位大臣也必能看到。”蒯越微微一笑,自己和趙岐都不在何進身邊,何進竟然也能看出天子拜他為大將軍的關竅所在,果然在這官場之中,便是殺豬宰狗的屠夫也能成長如斯。


    何進笑意一僵,再度沉下臉色。


    蒯越依然笑著:“這也正是在下為大將軍所預想的平亂之策中最為重要一處。”


    何進眼眸微微張開,他夜會蒯越,正是為了這一點。


    蒯越微微低頭,一字一句,鄭重道:“收三河騎士並西北兩疆的邊軍,重設北軍八校。”


    何進霍然變色,低聲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蒯越輕輕一笑:“大將軍的背後是天子,何不試試呢?”


    在蒯越迴到帝都不久,太學博士盧植亦迴到帝都,他在迴到帝都的第一天便上疏天子,請天子再查太平道。第二天便致書於太尉楊賜、司空張濟、司徒袁隗,舉薦北地太守皇甫嵩統兵平叛,同時希望三公可以聯名推薦皇甫嵩。同時,他讓自己的得意門生孫乾攜帶自己的親筆書信前往弘農郡華陰縣求見前太傅劉寬。


    他知道當世能勸得動當今天子的唯有老太傅劉寬,也知道當世能帶兵平此大亂的唯有皇甫嵩。


    皇甫嵩的父親是前雁門太守皇甫節,皇甫節的兄長便是大漢西疆三位名將“涼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規皇甫威明,祖父皇甫旗為扶風都尉,曾祖父皇甫棱為度遼將軍,世代為將。而當今天下,除卻鎮衛幽州的護匈奴中郎將臧旻之外,便唯有這位現任北地太守是以兵略揚名的大漢良臣了。


    大漢律法規定:除卻朝議等群臣集會之外,不許大臣私下集會。盧植別無他法,唯有書信往來各重臣府。


    “……植願為一小卒,與皇甫義真克平禍亂,惟願楊公於朝、劉公於野,為萬臣表率,聖人防亂以經藝,工正曲以準繩,今二公是也。”


    楊賜緩緩放下手中絹帛,輕輕搖頭一歎:“盧子幹果真當世之人物,老夫不得不服。”


    身邊正是侄兒楊奇,看了一眼伯父這般感慨,不禁出聲問詢:“伯父這般感歎,想來是子幹又有何等壯語了。”


    楊賜看了一眼他,笑了笑,隨手將絹帛遞將給他,笑道:“此乃子幹親筆所書,公挺且先看看。”


    楊奇恭恭敬敬接過布帛,雙手展開,細細地讀了,方才歎道:“子幹兄好氣魄,雖是在太學時間久了,卻仍不改當年銳氣。”


    楊賜輕輕點頭,以手捋髯:“當年老夫知他上書陳言八事,便知道他必胸懷大誌,如今看來,一個博士當真是屈就他了。”


    楊奇將布帛細細折好,遞還楊賜,恭敬道:“伯父以為子幹兄與皇甫太守能否平亂?”


    楊賜輕輕笑著,搖搖頭,隨手將布帛放在案幾上,隨意道:“你啊,終究年輕了。”


    楊奇一愣,隨即躬身下拜:“公挺愚鈍,願伯父……授教。”——他本欲請伯父賜教,卻想起這位伯父名諱正是“賜”字,隨即一個小小遮掩,將這避諱輕輕蓋過。


    楊賜緩緩坐到榻上,閉目養神:“《中庸》雲: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公挺已是當世名儒,博學自是不必言。可這審問慎思之功尤須努力。”


    楊奇垂首,肅然而立。立了良久,方才緩緩說道:“當今天下,若是皇甫義真都不能平亂,有還有誰能擔此大任……”他說得小心翼翼,眼角餘光緊盯著楊賜臉上神情,唯恐自己說錯什麽。正好瞧見楊賜輕輕搖頭,後半截話生生咬住,吞了迴去,頓了一頓,又道:“隻是,公挺覺得此中事情必生波折,天下大亂,正適合就中取事,怕是紛擾不斷啊。”


    楊賜這才點點頭:“不錯,確實瞧出門道。”


    楊奇愈發恭敬,躬身道:“伯父……”


    楊賜揮手打斷他的話,招了招手到:“過來坐,老夫好好教教你。”


    楊奇不卑不亢,伸手去過一塊坐席,端端坐在楊賜榻前。


    楊賜晃了晃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一副悠閑模樣。


    楊奇心中疑惑,國難當頭,伯父竟然是這般悠閑景象,到有些讓他不解。


    “你可以知道,這般景象,是何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楊賜這般問,楊奇愈發奇怪,這個問題的答案,絕非僅僅是一個“張角”這般簡單了。


    “請伯父教導。”


    楊賜淡淡說道:“太平道圖謀不軌,早有預兆,大漢良臣,也絕非一個盧植盧子幹。你可還記得當初太傅劉公是如何罷免的?”


    楊賜、劉寬、張濟三位大漢重臣,也是三位名士鴻儒,乃是與馬融、陳寔一代的頂尖人物。三人曾在天子年幼時出任侍講,與天子關係最為親近。而如今,除了光和四年被罷免的劉寬之外,另外兩位如今仍是當朝三公。


    楊奇眉頭輕皺,似有所悟。


    楊賜輕輕冷笑:“劉公兩次遭貶,一次為熹平六年,一次為光和四年,兩次皆因為日食罷免,否則,當今朝堂上哪裏輪得到袁家勢大?”


    “伯父的意思是……”楊奇低著聲音,他似乎已經抓住了問題所在,卻不敢高聲言語,他知道,這背後是禁忌,是不可觸動的權威。


    “知道了,有何不敢說?”楊賜笑道,“方室中隻有你我,何必拘謹?”


    “這……”不知不覺間,楊奇已額頭發汗,他抬手拭去汗水,仍是心有餘悸。抬頭望了望楊賜,緩緩道:“伯父所說,可是當今天子故意而為之?”


    楊賜點點頭:“老夫、張公、劉公皆曾上疏言及太平道之事,天子先是借口老夫病情,將老夫罷免;隨後又接口將劉寬罷免,唯獨張濟出任司空至今,你不覺得其中蹊蹺?”


    楊奇輕輕點頭:“似乎,張公在劉公遭貶之後再未提及太平道之事。”


    楊賜往後靠了靠,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臉上有了幾分笑意,正是讚同楊奇這般迴答。


    楊奇心中一喜,這位伯父平日嚴肅,難得誇獎子弟門生,如今能讚許一笑,已是極為罕見的情形。然而隨著他愈發鄉下去,臉上漸漸變了顏色:“陛下似乎……不願意臣下言及太平道之事?”


    轉瞬間,楊奇已是一臉驚恐,一雙睿智眼神中盡是恐懼之色:“難道……太平道幕後推動之人,正是陛下?”


    “如今,你當知道,這朝局為何這般有意思了……”楊賜閉目微笑,愈發悠閑。


    “那……”楊奇穩了穩身形,衝楊賜微微躬身:“伯父為何還這般悠閑?”


    “還不明白?”楊賜緩緩睜開眼,看著他,搖搖頭:“當今天子之聰慧、手段、果決皆世所罕見,你當真以為他隻是個斂財的天子?”


    楊奇垂首不語,如此涉及天子的謗君之語,他著實不敢過多言語,即使這方圓之中隻有他伯侄二人。


    “老夫已經老了,時日無多。”


    老者身軀微微後仰,運籌帷幄如他,臉上竟也出現了幾分無奈之色。


    “伯父切不可如此。”楊奇臉色一變,急忙說道:“新春之際,豈可如此說不祥之語?”


    楊賜擺擺手,並不迴答他:“此次太平道謀反,老夫這個太尉怕是日子不久矣。待我之後,你必入朝。天子不會令我楊家就此斷絕,文先這個潁川太守也該換換人了。待文先迴來,你兄弟二人務必攜手同心,保全楊家,保全大漢。”


    “這……”楊奇麵現難色,拱手再拜:“伯父當知文先兄長乃是修習古文經學,公挺乃是修習今文經學,今古文經曆三百餘年之爭,於我二人……”


    “學術之爭是學術之爭!”楊賜語氣轉為嚴厲,果斷打斷楊奇的話:“大爭之世,世家之人需精誠團結。當今天子手段淩厲,誅殺王甫和段熲之時的果決你們便忘了?天子手軟過?當年段熲威震天下,比今日之楊賜如何?當年天子才多大,竇武、陳蕃、王甫、段熲,外戚、名士、宦官、名將,一個一個,不到十年全死了,你難道還看不出其中可怕之處?”


    “這……”楊奇臉上冷汗淋漓,他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可怕。


    前大將軍竇武和前太尉陳蕃皆是一代儒宗,陳蕃更是黨人魁首,兩人皆是建寧元年力助天子入主大位之人,而便在當年九月,這兩位權傾朝野的權臣便成為宦官的刀下之鬼,當年的領頭宦官便是王甫和曹節。隨後的光和二年四月,中常侍王甫被殺,當朝太尉、軍功顯赫如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紀明,亦難逃誅殺;當年十月,司徒劉合、永樂少府陳球、衛尉陽球、步兵校尉劉納密謀誅殺宦官,事情泄露,都被下獄處死。光和三年,天子隨即力壓群臣,立何氏為皇後,何進、何苗並入朝堂,成為新一代外戚。


    短短十年,一係列的政變不斷改變朝堂格局,其中推動的暗手唯有當今天子。


    天子對所有人都充滿了不信任,不論是支持他登位的竇武、陳蕃還是權傾一時的王甫、曹節,甚至是國之幹臣段熲、劉合,都成為了天子一步步奪迴皇權的犧牲品。


    今天的天子,已能力壓中常侍與三公府,扶植孫宇、孫原這一對不知哪裏出現的兄弟成為二千石封疆大吏了。


    這樣的天子,怎能不令人驚恐?


    楊奇身子一口氣,愈發覺得當今天子手段可怕可怖至極:“原來這朝堂上諸方勢力之平衡,竟是天子刻意為之。”


    “天子聰慧,本為家國之幸事。”楊賜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權勢名望如他,眼神中亦有三分懼色,“奈何心性不穩,難成偉業。”


    “陛下這是在玩火。”楊奇苦笑連連,“朝堂看似均衡平穩,卻是驚險,若是陛下一步走錯,這朝堂頃刻便是翻了天,大漢更有傾覆之危。”


    楊賜讚許一笑,這位聰慧的晚輩總算是看出關竅:“當年天子侍讀之師,太傅胡廣早逝,繼任的劉寬也已致仕,張濟與老夫時日無多,桓氏一門長輩更是凋零,隻剩下幾個毛頭小子,此後朝堂……還有誰能為天子折衝左右?還有誰能克製天子愈發膨脹的皇權?”


    楊奇明白其中道理,自從光武皇帝將尚書台從少府中剝離之時起,大漢的相權便成了一盤散沙,再難和皇權製衡,以致於皇權橫行無忌,一旦天子殯天,皇權便會落入權臣之手,或為外戚或為後宮或為宦官,皆為朝堂大難。


    而天子不僅要奪迴皇權,還要奪迴相權,同時他還要在自己死後能夠把這份強橫無匹的權力遞交下去,開始了一係列的動作,貶劉寬、楊賜,扶植何進對抗十常侍,隨後他還扶植了宗室大臣劉虞,製衡愈加強大的世家,東有袁氏西有楊家,兩家都是世代三公的強勁家族,最後還指派了兩個毛頭小子出任郡守,為了收迴、鞏固皇權,天子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


    “你要記住,無論如何,楊家都是為了大漢。”


    楊奇從未見過伯父這般肅穆,心頭閃過一絲錯愕,肅然而敬。


    “無大漢則無楊家。”楊賜盯著他,語氣驟然冰冷下來:“楊家可以為天子保駕護航,但永遠不能成為大漢的罪人。”


    楊奇拱手而拜:“侄兒領命,萬不敢違。”


    門外猛地響起家中仆人的聲音:


    “啟稟府君,天子傳諭。”


    楊賜眉毛一挑,吩咐楊奇:“扶老夫起身。”


    楊奇連忙起身攙扶楊賜,低聲道:“伯父,可能猜出陛下這是何意?”


    “多半是為了盧植盧子幹。”楊賜站起身,直了直腰背,“你先去外頭接待,待老夫換了正服冠帶再去。”


    “諾。”


    ****


    一個時辰之後。


    大漢北宮,麒麟殿,天子與大將軍何進、太尉楊賜共同議事。


    天子獨坐高台,雖是一身皇袍正冠,卻是一臉惺忪、眸眼半睜的模樣,便是言語也有幾分輕緩:“各地奏報,兩位愛卿可曾覽畢?”


    何進與楊賜左右分座,卻是絲毫不敢抬頭,他兩人久在朝堂,自然知道這位天子看似輕描淡寫,實則睥睨天下,手段極多,當下隻得同聲應和:“迴陛下,臣已覽畢。”


    “哦……”天子側了側身,又緩緩問道:“博士盧植的奏疏,朕已抄送二位愛卿府上,可有什麽建議?”


    “臣以為……”


    楊賜剛一拱手,何進便已搶先一步,前者不禁一挑眉,冷冷地哼了一聲,便由得他說去。


    何進心中冷笑連連:“老狐狸,何某豈會讓你拿了兵權?”


    “愛卿想說什麽?”天子好整以暇,話語輕蔑。


    何進聽出天子語氣之中的笑意,恭敬答道:“陛下,博士盧植所說諸策確實穩妥,除卻最末一條,臣以為不得施行。”


    “哦……?”天子聽著何進說話,眼神卻已轉向楊賜身上,看著楊賜臉上神情一變再變,緩緩道:“盧植的奏表朕尚未看過,愛卿不妨一一說明。”


    “諾。”


    何進心中一挑,不論天子說得真話假話,他都不敢篡改盧植的奏疏,何況還有一個人老成精的楊太尉虎視眈眈,隻得道:“博士所言,其實與他當年所陳八事相近,一曰用良,讓州郡核舉賢良,隨才任用。二曰原禁:對黨錮之人多加赦宥,以為助力。三曰禦癘:厚葬多年來亡於黨錮的才俊義士。四曰備寇:優待侯王之家與各地大漢將士,整頓邊軍、北軍,厚恤將士。五曰修體:征召才德之人,以為良佐。六曰尊堯:按時對郡守刺史進行考績。七曰禦下:杜絕設宴請托之惡習,多進賢良。八曰散利:乃是希望天子不再蓄積私財。”


    天子最好積財,尤其是隻進不出。大漢以大司農掌天下財貨稅收,以少府掌鹽鐵山澤並皇宮皇族私用,當今的這位天子,還有一座廣為人知的“萬金堂”,這座萬金堂,自然是天子藏納私錢之所,隻見進不了出,甚至於所進何來,也是謎一般。


    “哦……”天子嘴角劃過一抹不經意的笑意,“這是看上了朕的‘萬金堂’?”


    何進垂首不語,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楊賜眼神低垂,已經胸藏怒意。天子不會輕易拿出萬金堂的錢,原因究竟為何,其他人不知,身為三公的楊賜卻是知道。也正是因為何進這一句話,楊賜終於明白了,何進到底想做什麽?


    “陛下,老臣以為子幹博士並非是針對陛下,而是希望在此大漢遭逢大難之時,天下臣民應當竭盡所能,助大漢渡過此劫難。”


    天子的笑意愈發明顯了,他眼神如劍芒犀利,直射楊賜心底:“太尉此話,可是在教育朕,如何治國?”


    楊賜麵不改色,淡淡道:“陛下乃聖明之君,先太傅劉公曾對臣言:陛下之聰明,乃當世罕見。劉公之語,老臣深信不疑,如今大漢社稷遭逢賊寇,陛下正當一展謀略之時。臣屬不過輔佐,而天下主之以陛下,陛下又何須老臣教育?”


    天子一動不動,悄然間沒了聲息。


    何進目光一冽,心知不好。先太傅劉寬,正是當今天子的啟蒙帝師,更是高祖皇帝十五世孫,乃是天子最為相信的臣子。半個月前,太尉楊賜受封臨晉侯,當時便上書天子請求分出食邑給一同侍講的劉寬、張濟。天子便封其為逯鄉侯,食邑六百戶,雖不至是何等殊榮,卻無形中彰顯出楊家與劉家非同一般的交情。


    天子呆了半晌,方才緩緩迴答道:“朕聽說盧植給劉公謝了一封書信,楊公知曉麽?”


    “迴稟陛下,老臣知曉此事。”楊賜點了點頭,隨即從袖中取出盧植的書信,雙手捧起:“這便是盧植書信。盧植信中說他給三公府並劉公家中各去信一封,力陳平亂之策,希望於大漢所有助益。”


    早有宦者急趨過來,將書信遞將上去,天子在書案上展開,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時閃過一道神采。


    楊賜輕抬眉眼,正見高坐之上的皇者緩緩直了身軀,仿佛有了些許精神。


    天子抬手將布帛緩緩平放在身前案幾上注視楊賜,淡淡反問:“楊公以為盧植之策如何?”


    楊賜稽首而拜,肅然道:“老臣以為此為謀國之策,願陛下采納。”


    天子與何進同時一震,心思各異。


    《周禮》九拜,其最重者乃“稽首”:施禮者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之上,拱手於地於膝前,手不分散,伸頭到手前地上,俯伏向下直至頭碰地,動作舒緩。是以卑者見尊者的重禮。楊賜久為重臣,更兼是天子老師,如今年事已高,這般禮節已是許久不見了。


    天子麵色一變,肅然道:“楊公如此大禮,朕知之矣。”隨即望向何進:“大將軍可知盧植之策?”


    “臣且不知。”何進連忙頓首,“臣願聞其詳。”


    天子微微一笑,何進果然知時務。


    楊賜以“稽首”大禮,力薦盧植之策,他如今以僅次“稽首禮”的“頓首”大拜,可見其已知楊賜來者不善,若是失了禮數,怕是要被楊賜死死壓製了。何進初任大將軍,縱然誌得意滿,如今楊賜在側,便是如臨大敵一般,一個是上公的太尉,一個是位次三公的大將軍,皆是主掌兵事的重臣,而平亂之策關係到兵權之歸屬,這讓何進不得不重視今天這場隻有君臣三人的小小聚會。


    天子並不迴答,而是看向已經起身端坐的楊賜。後者會意,轉向何進道:“盧植之策,在於以八關衛帝都,發北軍並三河騎士分三路,分別討潁川、南陽、河北之賊,其餘小亂,則以州郡之兵殄平之。陛下當厚恤將士,州郡長吏安撫流民,則將士用命、百姓自安。”


    何進一聽,隨即搖頭:“陛下,臣以為不妥。”


    天子眉頭一挑:“愛卿何意?”


    何進拱手道:“盧植之策,看似不錯,卻未必有所欠缺。臣得各地之報,太平道三十六方,大者一萬,小者一千,粗略一算當有三十萬眾,況且如今流民眾多,等三河騎士集結完畢,太平道之眾恐怕已接近百萬。三河騎士並五校之兵不過四萬之數,分奔各處,恐怕力有不逮。”


    楊賜眯起眼睛,反問道:“如此說來,大將軍可有良策?”


    何進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雙手奉上:“臣暫擬七策,願陛下垂聽。”


    楊賜麵不改色,心下卻掀起波瀾。


    他終究還是輕視了這位屠夫出身的新任大將軍,盧植已是知兵之人,自己方才所說已是盧植所擬定的大略,若何進之策更勝一籌,隻怕這位大將軍已非尋常人物可比了。


    天子展開竹簡,輕輕掃視兩眼,隨即一笑:


    “愛卿之策,頗得朕心。”


    楊賜眉宇一凝,臉上微微變色。對麵何進瞧見,心中連連冷笑。


    天子看看楊賜:“明日朝議,朕意欲以大將軍所陳七策與外朝共同商議,楊公以為如何?”


    楊賜勉勵一笑:“陛下如此決議,老臣自然無所異議。”


    天子點頭:“如此,便這般定下了。有勞二位愛卿奔波一趟,早些迴去休息如何?”


    天子已下逐客令,可見何進所陳七策確實有過人之處。何進正欲拱手,卻聽見對麵楊賜緩緩說道:“老臣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陛下準允。”


    天子眼神微動,緩緩問道:“楊公但說,朕會思量。”


    楊賜直了直腰板,正衣服、理冠帶,再度稽首,深深一拜:


    “老臣如今年事已高,自忖已是時日無多,願辭太尉之位以付賢德之人。且長子楊彪久任潁川太守,願陛下能否擇人接替,讓老臣能見見兒孫?”


    何進霍然變色,一陣怒氣直衝心頭。


    老狐狸終究是老狐狸,楊賜久在朝中,豈能是初入權力核心的何進能比的。潁川本是流民之地,他的長子楊彪楊文先出任三年潁川太守,不過聊有改善而已,如今太平道事起,絕難脫離幹係。楊賜一來知道自己絕難久任太尉,這次以退為進,轉手讓出主掌兵事之權,二來借此機會換得長子平安歸來,不得不令何進佩服。


    天子微微凝著目光,看著身前的案幾,良久不語。


    何進見狀,心思登時百轉,拱手道:“陛下,臣以為,楊公勞苦功高,朝廷應當重重撫恤。然楊公長子楊彪君現為潁川太守,久知潁川之事,如今太平道已反,潁川為重中之重,此時更換太守實屬不宜。”


    天子皺眉,看了看何進,又看了看楊賜,仍是不語。


    楊賜輕輕搖頭,手撫長髯,亦不說話。


    良久之後,天子緩緩問道:“楊公以為,潁川太守何人可代?”


    何進眼神一變。


    楊賜緩緩拜倒,起身、再拜、起身、再拜。


    一連三拜,沉重肅穆。


    天子愣住了,何進也愣住了。他們猜不出楊賜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真心所致,這位縱橫官場三十餘年、曆經梁冀之亂與兩朝天子的耄耋老者,實在深謀遠慮。


    楊賜三拜結束,起身長聲道:


    “陛下,楊家世代為大漢重臣,乃家族之榮。今家國之難當前,臣本不當如此。然太平道之謀大逆,臣為太尉而失察,當免以謝天下。臣子楊彪久居大郡而無所樹,亦屬失職。臣至慚至愧,萬不敢再戀權位。今薦光祿勳張溫以自代。議郎王允,世家飽學,敦厚剛直,可任郡守。今臣已年邁,唯子楊彪亦有失德,願陛下聖恩,容臣迴故裏。臣感恩再拜!”


    一道身影,長拜大殿之上。


    天子霍然起身,雙手沒來由地一陣顫抖。


    何進絕望一笑,楊賜,好個楊賜,不愧是當今天子的老師,自己各方籌劃,不惜以身入局,竟也不能逼他入絕境,而是輕輕一招以退為進,籌劃至此果然非蒯越能比。


    “楊公……”天子緩緩站起了身,“如此,令朕動容了。”


    楊賜起身,隻見那一身袍服煌煌莊嚴,雙手輕舉,俯身再拜:“老臣謝陛下厚恩。”


    何進眼神一冽,正欲再說,卻見天子輕輕揮手:“兩位愛卿且先迴府罷,容朕想一想。”


    楊賜一迴府邸,便急匆匆連書數封,分致司徒袁隗、司空張濟、光祿勳張溫、執金吾袁滂四位重臣,請四位大臣於明日朝會小心提防大將軍何進。


    次日朝會,天子以何進所陳七策與群臣共商平亂之事。不到一個時辰,數道詔書便連出宮門,頒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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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富饒的泰山之野,如今人頭攢動,三十餘萬黃巾軍宛如黃土塵浪一般浩浩蕩蕩。


    整個泰山縣已盡是黃巾軍的天下,但張角誌不在此,他要的是這幾十萬黃巾軍盡往冀州,他的目的是冀州,是巨鹿郡和魏郡。


    高聳的泰山之巔,張角一身黃袍,額間一道黃巾,翩然如仙的身影如今卻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他望著自己的手掌,已布滿皺紋,滿是滄桑。


    張寶默默地站在他身後,凝望著山下漫野的黃巾軍,目光來迴眺望,似在等候什麽。突然間眼前一亮,喜道:“來了。”


    張角聞聲抬頭,隻見東北方人影閃動,看似還在數裏之外,卻在幾個閃爍跳躍之後便已近在數十丈之內。那人身輕如燕,在數十萬大軍中穿行如風,腳尖連連點動,自平地而起,數個騰挪閃爍便已上了泰山峭壁,直奔山頂而來。


    張角看了看來人,便轉過頭去,吩咐張寶道:“告訴玄音先生,命他通知淮河以南諸軍不必再北向了。”


    “兄長?”張寶一愣神,反問道:“這是為何?三弟尚未到便如此決定麽?”


    他輕聲一笑,黯然轉頭迴望山下:“孫青羽親往聽雪樓,北海隱鶴怕是要現身了。當世知我太玄法言之陣者,除卻司馬水鏡便是管幼安,他若是出手,我這陣勢又能用幾時?”


    張寶心知太玄法言之陣已是張角畢生絕學,卻更知所謂“局勢”瞬息萬變,因一座陣勢便棄了信心絕不可取,勸道:“兄長,河北信眾足有百萬,何必將勝算壓在區區陣勢上。”


    張角道:“陣勢固不足取,可這四百年大漢人物,你又怎知今日不會有衛霍?”


    “兄長!”張寶渾然不知張角竟然會有如此想法,登時臉色大變,正欲再說,卻見遠處那道人影已到身前。


    張梁看著張角和張寶,也不待氣息平複,便急忙拱手道:“兄長,孫原在聽雪樓住了兩日了。”


    “兩日了……”


    張角輕笑一聲,緩緩道:“管幼安能讓他住兩日,想來是要入世了。”


    張梁看了一眼張寶,他們年歲小些,卻也比管寧大上許多,知道數年前張角草創太玄法言之陣時,特地請司馬徽、管寧、於吉、襄楷等道學高人共研陣法,以儒學經學奧義融入天地之道中。管寧看似輕微提點,便已知道其學究天人,然而終究是後輩,張角為何如此相知?


    張寶搖了搖頭,張角心思深遠,乃是兄弟三人中最精於卜卦星相之人,他之想法又如何能是張寶和張梁所能料想。


    張角道:“管幼安曾被許子將許為‘白衣隱鶴管幼安’,能‘隱’便能‘出’,無非是需要一個契機。”


    “儒家孟子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管幼安一人隱居於北海朱虛聽雪樓,淡泊明誌,寧靜致遠,此為獨善其身,豈非符合儒家經義?如今孫原親赴北海,留宿兩日,以管寧的心性,如何能讓一般人物在他的聽雪樓裏待上這般久?”


    若是一般人則罷了,孫原卻是當今天子不惜一切捧起來的人物,他的背後是天子,是皇權,天子驕奢淫逸了這般許久,突然意欲發奮圖強奪迴權柄,豈不正是管寧這般人物期待已久的天時?不然蔡邕、許劭、鄭泰這些人又為何會匯聚到孫宇的身邊?


    張寶輕輕點頭,已然明白。突然間胸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彎下腰去。身側張梁手疾眼快,登時伸手將他扶住:“二哥傷還未好?”


    張角伸手過來,一道真氣直送到張寶體內,點頭道:“不錯。孫宇的劍招太過霸道,雖然是兩敗俱傷,二弟的傷卻遠比他要沉重。”


    “未必見得是兩敗俱傷……”張寶低咳一聲,幽幽道:“孫宇的武功修為在我看,必已經超出地榜之上,已是跨入天道之列了。”


    張梁臉色一變:“他不過二十年紀,何來此等恐怖修為?”


    張角並不理會張梁,卻是看向張寶:“他的修為,當真到了如此地步?”


    張寶苦笑道:“兄長細想想就當明白。八卦玄機劍雖是粗淺,以天地氣機催動,理當有天道七分威能,孫宇已出輪迴一劍,氣息已短,不過數息時間便再度蓄力,以裂天劍招破我玄機劍芒,留痕長空……此子修為如何,兄長與三弟還不能了然麽?”


    他話到一半便已看見兩人臉色大變,頓了一頓又道:“此子僅憑這渾厚修為,便已淩駕於地榜之上,我黃巾軍中能敵者屈指可數。更何況,此子與尋常郡守大不相同,乃是南下勁敵,萬需小心。”


    張角沉吟片刻,緩緩望向張梁:“這兄弟二人的底細,當真查不出來麽?”


    張梁點點頭:“這兩人仿佛是在這人間憑空出現一般,莫說尋常劉姓宗室查不出,便是帝都雒陽亦查不出絲毫蹤跡……”他看了看張角臉色,躊躇一二,方才緩緩道:“這……二人若是劉家暗中培養出來的,那這當今天子的城府心思,隻怕是深不見底了。”


    張梁自是知道其中深淺,他執掌太平道諸方消息,馬元義雖是張角弟子,卻直接聽他的派遣。此事他早已通過馬元義徹查帝都京畿一帶,連何進、徐奉這兩方勢力皆無法查出這兄弟倆來曆,雒陽方麵可謂一片空白。這樣的暗手竟然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養出來,大漢當今天子的城府手段可謂深沉。


    張角聽得這般言語,卻不是慍怒模樣,卻是一臉無奈道:“縱然不是劉家親手培養出來的,和劉家也該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當今天子縱使城府淺顯,也不至於拿南北兩大重郡把玩。”


    他看看張梁:“明日,讓飛燕和黃庭去一趟龍淵,問一問那個人。”


    “明日?”張梁眉頭凝起,反問道:“如此決然趕不迴泰山……”


    “不等他們。”張角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矣。”


    他看著張寶,語氣有些冰冷:“你去潁川殺鄭康成,不就是為了今日讓我起兵麽?”


    張寶眉宇一冽,孫宇造成的傷仍在,麵對張角質問,心中並無懊惱,隻是淡淡道:“大哥謀劃了二十年,因為鄭玄到了潁川,便將潁川大好局勢拋棄,豈非兒戲?”


    張梁在一旁看著,兩位兄長互相怒目而視,一言不發。鄭玄和張角是幾十年的交情,趙歧、司馬徽、管寧和張角也是忘年之交,這些人物的交情令張角心生惻隱,否則以黃巾軍在潁川、汝南一帶的可怕實力足以席卷整個中原,何必興師動眾將幾百萬流民引到冀州去?


    張角一身黃袍無風自鼓,眉宇間神色變幻,卻終究還是一字未吐,緩緩轉過身去了。


    “命令司馬俱小心,他殺不了管寧,也殺不了孫原。”


    張梁看看張寶,相顧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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