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原等人離開潁川,許靖將藏書閣托交荀彧荀文若代掌,便囑咐其子好生照看夫人,便孤身一人隨魏郡一眾安然上路了。


    “怎麽不見奉孝先生?”


    一見路上寥寥幾騎,荀攸很是不解,郭嘉本當隨孫原行動,卻並未出現在此。


    “他去了汝南,有讓直相隨。”孫原解釋道。他本是安頓好了林紫夜和心然的車馬,便要和郭嘉、陸允同往神兵山莊,不過他實在不放心二女安危,袁渙等人又都不善武功,便是武功出眾的虞翻也被趙空騙去了南陽,一路無人護持甚是可怕,許靖本打算以他的名望借潁川郡的郡兵一路護送,荀攸卻不同意。


    目前知道追殺孫原和刺殺鄭玄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郭嘉,另一個就是荀攸。當初孫宇替孫原清理了暗中埋伏的追兵,必是做得幹淨,孫原不至於暴露目標。而潁川的危機有兩個,張角不會對孫原下暗手,且張寶的目標是鄭玄,也不會對孫原下手。一旦許靖用潁川郡兵保護諸人,即便是打著潁川許家的名聲也必然會暴露目標。所以荀攸建議孫原一路小心謹慎些,即使有些危機,也總好過明目張膽地離開潁川。更何況,潁川郡也不會派遣多少護衛,見過孫宇的武功,荀攸便知道,一兩百人的護衛當真敵不過一個武林高手。至於袁渙等人,也不必讓他們知道這些自亂陣腳。


    “文休先生,潁川必將大亂,何必留妻子在此。”


    荀攸不解,他已經和荀彧交代過,讓他多勸勸慈明伯父早日攜荀家離開潁川,是非之地不能長留。許靖本通達之士,應該知曉安危大事,他既已隨孫原北上,本應該舉家搬遷河北,即使魏郡同樣太平道眾眾多,卻不似潁川這般危險。


    許靖搖搖頭,笑而不語。


    荀攸一時語塞,身邊孫原見了這般情景,不禁拍拍荀攸的肩膀,眼角盡是笑意。荀攸一見這般情景,更是啞然,卻是不再過問了。


    孫原等人所選的路線並非直接向北,而是先行轉東,直奔豫州的陳國,從陳國的郡治陳縣登船,沿浪蕩渠北上,穿過兗州的陳留郡抵達大河。雖然路程上折返較遠,但陽翟到陳縣也不過多出一百四五十裏,以目前的行程速度,不過十天左右的時間而已。


    “公子,來得及麽?”袁渙很是頭疼,他不知道孫原的計劃,身為一郡太守,久不上任,即使他已經派遣華歆、張範先行前往魏郡,這在律法上已屬於嚴重違律了。孫原這擺明是要知法犯法。


    荀攸笑笑,解釋道:“曜卿有所不知,公子現在正在一個‘拖’字上。”


    “何意?”袁渙隱約覺得孫原如此輕鬆地心思多半和太平道有關係,卻實在想不出究竟有什麽事能讓孫原連朝廷律法都顧不得了。


    荀攸反問道:“太平道不日即會造反,曜卿以為,公子是在太平道反前抵達魏郡還是太平道反後抵達魏郡適宜?”


    “自然是造反前。”袁渙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公子早一日到魏郡,便能早一日掌握魏郡,或可早日彌平此亂……”


    原本極為自信的聲音卻在瞧見荀攸搖頭之後漸弱了下去,袁渙眉頭不由地皺將起來了:“公達兄……可是渙說的有不妥之處麽?”


    “兵者趨急,當得先機。”荀攸附和了一句,卻緊跟著又搖搖頭,笑道:“可是如今要得先機的不是公子,而是張角。”


    袁渙眉頭又緊鎖了幾分,卻不再說話,他知道荀攸尚未說完。


    “張角要得先機,是因為他知道太平道之內必然有出了叛徒。而且,這個叛徒曾經是他極為相信的人。”


    “這個人知道的太多,可是……如今他已不在張角的控製之下。所以,張角很急,他已經失去了先手的機會。”


    “既然如此,公子為何不急?”袁渙忍不住反問,依照荀攸所說,張角已經急於造反,可是孫原仍是不緊不慢,難道此時不正是搶張角先手之時麽?


    “公子為何要急?”荀攸也是反問,卻讓袁渙一愣,“天子已經拜何進為大將軍,這個先機已經被朝廷所得,公子急或不急已無區別。”


    袁渙啞然,無話可說——他根本不會從“拜何進為大將軍”這條昭告天下的訊息中得知何進就是那個控製了太平道叛徒的人。


    “其實推測不難。”荀攸解釋道,“早在數年前便有人上奏朝廷張角已有反心,但是天子置之不理。唯一的理由便是證據不足。”


    “大將軍之職本戰時所置,一旦有人出任,天下兵戈必起。即便是遠征鮮卑的大軍,其最高統帥亦不過‘護鮮卑中郎將’而已,大將軍這個位子,尋常是碰不得的。王莽、竇憲、粱冀……但凡碰過的,皆非善終。”


    袁渙似是聽出了些什麽,眉頭輕舒幾分:“公達兄的意思是……何進本不想出任大將軍?”


    “不是不想,是不敢。”荀攸又道:“粱冀死了多久?隻怕尤是曆曆在目,何進雖然是個屠夫,現在卻是朝中第一外戚,他需要權柄,卻不敢拿這個權柄。除非他……”


    “除非他有足夠的功勳。”袁渙猶如醍醐灌頂,接口道:“所以他已經掌握了太平道造反的計劃,已經有信心平定彼此叛亂。”


    “此乃其一。”荀攸道:“其二,朝廷若設大將軍,除了三公之外,有資格出任的首推光祿勳張溫、衛尉劉虞,何進能夠擋住他們,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擁有平叛的實力,這個實力便是那個太平道的叛徒。”


    袁渙頻頻點頭,荀攸的推測絲絲入扣,毫無破綻。


    “其三,當今天子需要權柄,需要更多的權柄。”


    “外朝和中朝的爭鬥如火如荼,天子想擁有更多的力量,便隻能從外朝和中朝各奪一部分,而這個部分就是兵權,足夠穩固的兵權。


    “朝中兵權隻有衛尉和光祿勳的宮廷宿衛,還有北軍五校的兵力,這遠遠不夠。


    “北軍五校各自統屬,而且兩萬五千的兵力對於天子而言遠遠不夠,在太平道叛亂之後,朝廷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北軍平亂。太平道遍布八州,信徒百萬計,兩萬五千人平叛夠麽?即使夠,還能剩下多少?何進這個大將軍,莫非去北軍做一個統兵五千的校尉?”


    “天子需要兵權,何進需要權柄。天子需要信得過的外戚代掌兵權,何進現在隻是河南尹,自然可以用,他這個大將軍,沒有了天子的支持做不了幾天。何進需要天子的支持才能從已經飽和的中朝和外朝搶奪權柄,而這個權柄必然是中朝和外朝都迫切需要的,隻有兵權,是中朝和外朝都碰不得卻又需要的。所以,何進出任大將軍,將成為中朝和外朝必然拉攏的對象,天子如此為他鋪路,此後三足鼎立,天子坐享其成。”


    袁渙看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青年儒士,身心震撼。


    如此推理,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何其可怕。


    他終於知道,為何潁川藏書閣能成為豫州士子向往的聖地,荀公達為何能成為潁川藏書閣當今第二奇才,天下局勢朗若掌上觀文,當真可怕、可怖之極。


    “我們都老了,天子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原來父親、蒯越這些多年前便名震一時的人物為何近來已多感慨,英雄本輩出,轉瞬華發時。


    荀攸看著他呆滯模樣,不禁拿手在他麵前晃了一晃,叫道:“曜卿?曜卿?”


    “公達兄……”袁渙猛然驚醒,搖了搖腦袋,在馬上拱手而拜,“高見所至,渙不可及。”


    見他這般推崇佩服模樣,荀攸不禁笑道:“曜卿過譽了。攸想到的,公子自然也想到了,不然,何至於如此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袁渙眼前一亮,追問道:“願聞其詳。”


    荀攸笑道:“公子是現任魏郡太守,若是在他任上太平道謀反,自然少不了他的責任。若是在太平道已謀反的情況下,公子仍能到任,且以過人手段平定本郡叛亂,便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了。”


    “難怪公子一路上談笑風生。”袁渙失笑。他在太學呆久了,自然沒有荀攸看得這般透徹,一路上倒是很為這位太守大人擔心,現在想想倒有幾分杞人憂天的意思了。


    “攸看,是醉倒溫柔鄉罷?”荀攸眼神瞟向那座馬車,滿臉微笑。


    袁渙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也不知何來的興致,故作驚恐狀,叫道:“公達兄,你竟私下裏說公子的不是,我看你是不想幹了。公子!公子!公……”


    眼瞅著袁渙叫起來,荀攸大驚失色,一把扯住袁渙:“曜卿,口下留情、口下留情……”


    馬車上,一隻手掀開了側簾,卻見那年輕公子探出臉來,一雙眸子遠遠望過來:“曜卿兄,何人在說本公子的壞話?”


    “荀……”


    袁渙正要叫出來,荀攸手急眼快,一把按住袁渙,衝馬車方向朗聲叫道:“公子聽差了。曜卿說私下裏說公子的不是,非是屬下的本分,當時時牢記。”


    車上那人“哦”了一聲,便輕輕放下了簾子。


    荀攸瞪著袁渙,咬牙道:“聽聞袁曜卿清雅正直,怎麽竟成了這等小人了?”


    “背後妄議公子的可是你荀公達。”袁渙目瞪口呆,反唇相譏道,“你如此反咬一口,渙豈敢再與你為伍?”


    馬車內,林紫夜皺著眉頭,看向身前的紫衣公子,問道:“吃著你的飯食,背後還說你醉倒溫柔鄉,你是不是當治一治?”


    孫原笑了笑,道:“還好是說我醉倒溫柔鄉,頂多也就算個肆意享樂,若是批我個‘行為不檢,白日宣淫’,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還好意思說?”林紫夜瞪了他一眼,“跑來車上做什麽,還不夠你那些掾屬們胡思亂想的?”


    “還不是為了你的病?”


    身邊心然輕聲笑語,她一貫雍容,不過在他們麵前,自然少了幾分莊重約束,多了幾分自由爛漫,孫原側臉看去,雪膚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林紫夜看了一眼身前——孫原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交疊,淡紫色的光暈圍繞雙手若有似無,正是當初發大漢皇宮內,趙空所傳授的“寒天沐暖”之法。


    孫原本是笑著,林紫夜身體雖弱,卻在精通醫術之外猶有感官之能,當初潁川藏書閣之前的示警與適才極敏銳的聽力皆是出於此。不過他目光下行,看著她仍是懷抱手爐,一雙劍眉不禁蹙了起來,搖頭道:“這法子不是很難,隻怕治標不治本。”


    “能緩解便是最好了。”林紫夜卻是笑了起來,放下手爐,便伸手去撫孫原的鬢角,抽手時赫然便見得一對春蔥玉指間夾了一小段碎發。


    隨手將斷發丟到手爐裏,一點火星一閃而滅,她看著身前的年輕公子,微微一笑:


    “世上有你和然姐,護我、愛我,又有何不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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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天啊,給點吃的吧……”


    “大地啊,給點吃的吧……”


    “求求你們,給點吃的吧……”


    袁渙、桓範、臧洪被眼前這一切震住了。


    荒野之上,無數的人像一具具行屍走肉,聲聲哀嚎,惡臭、腐爛、血腥的氣味撲麵而來,一道道幹枯的手臂伸在半空,向著渺茫的上天,乞求最後活命的糧食。


    這,竟是數以萬計的饑民!


    饑民如同嶙峋的外衣,蓋在寸草不生的大地上,枯枝、枯人、枯屍、枯骨,一片枯萎。


    所有能吃的東西,草根、樹皮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數白骨與屍體,淩亂地如紛紛落葉般在眼前的大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大地如同醜惡的巨大傷口,一道道外翻的溝壑,一道道深紅的痕跡,仿佛昭示著這朗朗乾坤、蒼茫天地之間的悲慘人世。


    千裏餓殍,人間地獄!


    “不要過去!”


    荀攸快馬飛奔,搶在眾人之前駐馬高喝。


    許靖、和洽同時拉住身邊的袁渙、桓範,所有目光同時投向前頭的荀攸。


    “公達先生……”射援蒼白著臉色,望著荀攸的眼神裏充滿著質疑,“為何有這麽多的饑民……這……”


    他望著荀攸顫抖的雙手,突然說不出話了,眼神中竟出現了深深的恐懼。


    他從來沒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從未見過這曝屍白骨,他直覺得,這滿天朔風從未如此刺骨,凍入骨髓。


    “潁川從未出現過如此多的饑民……”


    許靖策馬緩緩走到荀攸身邊,與他並駕,一同麵對異樣的目光。


    “先生想說,這是太平道的謀劃麽?”


    馬車上的門悄然打開,一襲紫衣飄然而落,目光直看著身前不遠處並駕的兩人。


    大漢的太守,大漢的子民,被這兩人,悄然隔開。


    荀攸看著對麵的年輕公子,心底突然升起微冷的寒意,仿佛觸碰到了什麽,卻又摸不到、說不出。


    “公子……”


    許靖微微開口,卻被身前這幾雙目光震懾住了,嘴邊的話竟再也吐露不出了。


    荀攸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一雙雙眼眸,一字一頓道:“再前行一步,便是危險萬分,攸懇請公子繞道而行。”


    袁渙等人同時看著馬車旁,那獨自站立的紫衣公子。


    朔風迴蕩,衣袂翻飛,那削瘦的身軀竟顯得那麽單薄。


    “災民暴起,生死不過轉瞬。”


    紫衣公子抬眼看著身前兩人,低聲、緩問:


    “可原……是大漢之命官,守疆安民之郡守。”


    “你們……教原如何繞道而去?”


    荀攸突然愣住了,他全然不曾料到這年輕公子,本當是見慣鐵血手段的封疆大吏,竟然動了這悲天憫人的惻隱。


    “公子……”


    許靖正視眼前諸人,第一次如此鄭重,與荀攸一同下了馬,正一正衣冠,衝孫原,也是衝著所有人,拱手下拜:“知其死地而必往,乃不智。身背重任,更不能輕舍。”


    孫原一動不動,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荀攸看了許靖一眼,長長歎了一口氣,衝孫原道:“公子,此乃饑民,吃空了潁川郡的所有糧倉府庫,潁川郡早已不堪重負,是以流落荒野,任其自滅……”


    “那便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理由?”


    一個清脆冰冷的聲音如同晴天霹靂,震碎了僵持,震碎了凝固的空氣,穿破迷霧,直透心扉。


    紫衣長發,清冷如仙。


    “紫夜。”


    孫原目不斜視,隻是伸出手去,掌心裏劃入一隻冰冷的柔荑,輕輕握住。


    “紫夜姑娘……”荀攸見了這女子,突然沉了心去。這救人性命的醫女,如何救得了這般多的饑民?


    他麵對這一雙冰冷的目光,一口氣橫梗心頭,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許靖看著荀攸的神色,微微搖了搖頭,輕聲一歎:“醫者,父母心。”


    “可是……姑娘可知,人病可醫,天下病——何醫?”


    她沒有說話,隻是一瞬間,孫原覺得那雙冰冷的手,更緊、更冷了。


    荀攸緩緩輸出那口氣,隻覺得許靖一句話,便讓他不再窒息。他看著林紫夜和孫原,那一雙緊握的手:


    “公子是大漢太守,是朝廷命官,可這曠野之上,隻不過一人而已。攸為一人,文休先生亦是一人。”


    “一人之力,或可能救一人性命,又如何能解眾生倒懸。”


    孫原看著他,他也看著孫原。


    “公達先生……”


    突然間,臧洪麵無血色,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荀攸的身後。


    荀攸眼神一凜,驟然迴頭,一霎那間便失了血色,軟了身軀——


    浩蕩如潮水般的“人”,揮舞著幹枯的肢體,如同蝗蟲密集,席天卷地,向他們當頭撲下!


    那潮浪之尖上的,不是人,而是人的一部分……


    那是手、腳、胳膊、大腿,是被肢解的屍體!


    再沒有吃的……便隻有吃人!


    那陣陣浪潮,是吃著同伴死去屍體存活的魔鬼!


    荀攸愣住了,許靖也驚住了,他們像是不會動彈的塑像,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這巨大的浪潮,瞳孔裏隻有恐懼,直入心底的恐懼。


    猛然間眼前出現了一抹白色,暖如春陽,拂麵而過。


    那白衣佳人驟然出現在兩人身前,一雙溫潤如玉的手掌輕輕拍在兩人肩頭,將兩人輕輕拍退數步,登時驚醒。


    “然姑娘……”


    荀攸尚未及反應,肩頭猛然一沉,卻是孫原飛身過來,一掌扣住肩頭往後拉扯。


    身形交錯間,耳邊傳來孫原的低喝:“快走!”


    眾人登時慌亂,手足無措。


    “棄馬!”


    孫原再度大喝,隻不過此時已不再壓抑,一雙劍眉已凜然倒豎,這場景容不得半分遲疑!


    她的背後是他,他的背後是她。那一瞬間,內心竟是那般堅定。


    一雙手悄然握緊。


    許靖恍然大悟,再顧不得名士風度,一掌拍在馬臀上,坐騎長嘶,徑直奔那洶湧人潮而去!


    袁渙等人望著那堅定的一雙人影,也不知何來的心誌毅力,紛紛下馬,學著許靖模樣,數匹脫韁的馬追逐而去,向著洶湧人潮怒奔而去!


    “棄車。”


    心然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孫原心中有數,他卻不曾動,他不願她看到這人世最慘痛血腥的一幕。


    “我帶紫夜走。”


    他轉身,拉著她飛身而退。


    馬車之旁,兩道劍氣射斷轅木韁繩,雙馬脫韁而去。


    “你們先走!”心然衝一眾掾屬急聲叫道,猛然間腰間一緊,卻是已被孫原攔腰抱起,旁邊林紫夜一聲驚唿,竟同時被孫原抱在懷中。


    孫原身法絕世,可比鬼王鬼影的速度,懷抱二女卻是慢了,許靖等人雖是儒生,轉眼已奔出二三十丈,便與孫原拉開了距離。


    “我的速度不比你慢。”懷中心然輕蹙娥眉:“放開我,你帶著紫夜。”


    “不。”


    孫原身形急閃,同時運轉“寒天沐暖”為林紫夜驅寒。身後馬匹長嘶,哀嚎慘烈,隻不過很快便失去聲音,隻有一道道“吃啊、吃啊”的恐怖聲響!


    “我不會放開你們,絕不。”


    洶湧的人潮沒有追逐上來,卻將十餘匹馬淹沒,再無半個水花泛起。


    狂奔二十幾裏,終於將那恐怖人潮甩脫,射堅、和洽等人在地麵上四仰八叉各自躺到,再無半點氣力。魏郡的一眾掾屬雖是氣空力盡,卻不敢閉目,因為隻要一閉眼,便是那恐怖景象,直入心底,令人恐懼驚怖。


    那是何等景象,饑不擇食,食人噬血,宛如九幽之下惡魔厲鬼一般可怕、可怖!


    林紫夜懷抱手爐,在心然懷中休憩,兩女的目光皆是落在身邊那道紫色身影上。


    隻見孫原閉目盤腿而坐,正在自行調息,他適才禦風而行,又一直以“寒天沐暖”之法為林紫夜驅寒,真元耗損過多,如今勉強安頓,便趁機休息一番。


    他長舒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眸,兩張絕色容顏映入眼簾,那刹那間的欣慰湧上心頭,溫暖如春。


    “青羽,你可還好?”


    心然看著孫原略顯疲憊的臉色,心中一痛,緩緩道:“下次,不準再這般逞強了。”


    “這不是逞強。”


    孫原搖了搖頭,衝她溫柔一笑,舒展了身軀,收了腿便跪坐在兩女身邊,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心然和林紫夜的手,輕聲道:“這天地之間,還有什麽比你們更重要?”


    林紫夜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一眾魏郡掾屬,輕輕搖了搖頭,靠在心然懷裏,眉宇間泛起一陣憂色。


    心然一手攬著林紫夜,一手握緊孫原的手,憐愛似地看著孫原,輕聲道:“紫夜都看得出來,你當真不曉得麽?”


    孫原搖了搖頭,隻是握著她們的手,一動不動。


    他的手,握得那麽緊,那麽堅定,宛如深深執念,永不褪去一般,不離,更不棄。


    “你執念太深了,青羽。”心然猛地抽脫了他的手,目光已帶凜冽之意,話語也愈發嚴厲幾分:“你已是上位之人,凡事要以下屬為重,事緊要關頭隻顧得兩個女子,不怕離心離德,棄你而去麽?”


    “然姐……”林紫夜見心然如此,不禁道:“莫要如此說青羽,他若不走,隻怕這幾位掾屬一位都不會走。青羽不是薄情之人,他們又豈會寡義?”


    心然歎了一口氣,看了孫原一眼,又將他的手握在手中,便覺得孫原的手愈發握緊了。


    不遠處和洽躺在地上,知覺周身如同散架一般,半分氣力也無,他離著孫原三人最近,依稀便聽見心然和林紫夜的言語,也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他所想到的不僅僅是要下這窘迫之態,還有這荒蕪的景象。


    豫州毗鄰帝都,本是最是安居樂業之處,可是竟有千裏餓殍這等可怕景象,萬千饑民遍野如行屍走肉,萬頃良田竟然寸草不生,渾如人間鬼域,一路走來竟是一個村落也無,那萬千饑民隻怕正是是豫州的百姓,想不到潁汝之地世家門閥輩出,竟成了這等模樣,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眼見得快到傍晚,暮色漸起,眾人周身唯有這一身衣物與佩劍,再無半點他物,便是潁川藏書閣帶出的幹糧飲水等物也一並遺落,雖是已緩過勁來,卻被這寒風吹拂,眾人腹內空空,又累又饑,正是無力之時,卻望見東麵不遠處有篝火生起,登時精神一震,匆匆奔了過去。


    往近了一看,卻是一處小小村落,約有個三十餘戶人家,各家各戶卻沒有燃起炊煙,卻是砍木伐樹做了一道圍欄,在正中生了一堆篝火。天色已沉暗下來,霞光隻餘一點,再往近前便已是漆黑一片,


    待到近處,荀攸便拍了射援一肩,道:“文固,你去詢問如何?”


    “為何是我?”射援眼見得村落在前,心思正是欣喜之時,猛然被荀攸嚇到,一轉頭,便發覺和洽、許靖、袁渙、趙戩等人都站在身後,便是袁徽、射堅、臧洪這幾個也站得頗遠,唯獨自己一個站在最前頭,想來是剛才情不自禁,加上這些位皆是自詡高士,哪裏願意如此低聲下氣與鄉野村夫計較說話。也算自己苦命,隻得哀歎一聲,往圍欄而去。


    圍欄修築得頗為有章法,看著似有一裏多方圓,沿圍欄四周倒插著無數尖銳的木頭,便如同刺蝟一般,甚至還有三座望樓,說便說是最簡陋的軍營也不算為過了。三座望樓上各插著四叢火把,雖然隻有一丈多高,卻也照亮了方圓三四丈,在四周皆是平原曠野倒也夠用,一行人猶在七八丈之外便聽到三聲金屬敲擊的聲響,隻不過聽上去甚是沉悶,顯然已被這村莊的崗哨發現了。


    “來者何人!”


    聽這粗獷聲音,荀攸和許靖互視一眼,皆是想不到這等鄉野,竟然也有人精於防守之道,崗哨、拒馬齊全,四周一片曠野,這般布置,便是尋常官兵也難以攻克。


    射援看著那望樓上隱約有四五個人影,便高聲叫道:


    “在下是遊學學子,和幾位朋友被饑民衝散了,不知能否求一夜庇護?”


    “竟是學子?”


    望樓上的崗哨很是意外,便聽得上麵細語,隨後那粗獷聲音便遠遠叫道:“諸位請等一等,容我前去通報!”


    聽得這般井然有序,倒讓許靖很是奇怪:“這裏莫非是袁家的某處田莊所在麽?”


    身邊眾人聽了這般言語,卻是多少明白了些。此處仍在豫州之內,豫州各地皆有袁家的田產商業,這些田產商業皆由袁家派人操控,再租派給無田可耕的佃農耕種,故而袁家奴仆、佃農無數,也正是因為這些個緣由,方能讓袁家手握豫州命脈,在州郡、朝堂上屹立兩百年而不倒。再看這村落,在饑民席卷豫州之時竟能在曠野之上安如磐石,可見這村落背後之人定有相當手腕,便是尋常村民也能這般曉事。


    “未必。”和洽搖搖頭,“聽口音不像是潁汝一帶的人,倒有幾分像沛國、陳國一帶的。”


    “沛國、陳國?”許靖很是驚訝,“如此說來,我們的行程豈不是背道而馳,往東了?”


    “確實是往東無錯。”荀攸補充一句,皺眉道:“那時突逢饑民,我們匆忙往東,但至多不過三十裏,怎麽會徑直到了陳國這裏?”


    桓範道:“隻怕一句口音未必便準。潁汝之地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也許是州郡民眾遷徙,一兩個沛國人到了潁川罷了,怕是巧合了。”


    魏郡一眾掾屬皆可謂當世彥才,卻是各有見解,三言兩句間便把事情說了七七八八。想來是豫州大變,各地百姓皆被這一場浩蕩的饑民掃蕩,有些沛國人進入世家大族的田莊之中倒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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