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不追


    說到這裏,朱存釜更是深深搖頭歎息一番。


    “趙定遠這個人啊,什麽事都是講在當麵,光明是光明了,磊落也磊落了,隻是太過了,有些自傲,連你們叔侄之間,這等事他都不願宣之於外。


    “雖然有言背後不論人非,這也未免君子得過分了。”


    “五郎山被陷後,本王攜眷,隨武犁庭入川,其間經曆,多不為人知。他這一路下來,以並吞為利,一己之私,全然不顧大義。”


    “永曆元年九月,在太平縣中江河,他並吞了王高、梁時正,還有南江、廣元的王宇、張顛,殺其將並其兵,還借南江、廣元、西鄉、紫陽的義兵之勢,會攻仙灘,一旦清兵大至,他便甩了義軍,自行南下奔命,致諸義師無援而敗亡,可歎一河之水盡赤。”


    “其時孫犁虜遇害,賀珍出奔,武大定奉本王出興安,入太平,過南江入廣元,與定遠相約會攻保寧,定遠大喜,與武大定義如兄弟之約。”


    “趙定遠與本王同為陝人,本王昔日忝居漢中,有舊日鄉梓情義,又憐本王奔波勞苦,便相請本王過營去盤恆數日,以期獎率三軍,激勵士氣,約定數日後趙定遠親自護送本王歸營。”


    “不想武大定故技重施,意圖以本王為餌,待到趙定遠送歸本王之時,伏下兵將,一舉加害於定遠侯,再吞沒其舊有兵馬。”


    “曆經南、廣、西、紫的屢次兵變,本王寒了心,再不信武大定所謂國難之時大丈夫行事不可以常理計的冠冕之詞,到得趙定遠營中,眼見容貴諸將執禮甚恭,一心為明救天下,有許多將士身上紋了扶明二字,諸將身佩利刃,皆以扶明為號。”


    “且容貴其人,光明磊落,與昔日曾為敵手的詹天顏、朱化龍亦毫無芥蒂,對於遠道狼狽而來武大定所部亦是誠意相待。”


    “為的就是共複川北隴南。”


    “本王見此,思前想後,到趙定遠來相請時,就以山路不靖為由,起家丁、侍衛的全份儀仗,把宮眷夾在其中,一個人不留,全府轉入了容貴營中。”


    “約期到日,容貴欲親送本王歸營,待到點起護送兵馬,備了禮物來請我,本王就將武大定設謀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你猜怎樣?”


    “哈哈,那還用說,自然大起兵馬,直撲武大屁股營中,宰殺了這廝。”媅媺將小扇一捅折上冠,歪戴帽子斜瞪眼,張牙舞爪,甚是得意。


    南離卻搖搖頭:“其實二叔真的不是那樣人。”


    “是啊,果如南離所言,容貴聞得,竟甚是淒涼感歎:大明敗壞如此,武弁如此無德,豈非天意。”


    “後來武大定南奔,攪合著袁韜、李乾德,即是因此?”


    “後來的事,本王還不詳細,但是武大定知我不返,便連夜拔營,就此跑個幹幹淨淨,不知去向。”


    媅媺將小扇一敲桌子,比比劃劃地如同正指著武大定罵道:


    “心虛了,他怕報複!”


    南離擔心坐得久了,朱存釜必然看出媅媺的毛病。


    這小世子爺人來瘋,越來越不知收斂,仗著南離日漸的兵雄勢大,又有了麵對樊一蘅那次強行蒙混過關,已經越來越有破罐子破摔之勢。


    因此談透了一些過往事,留下些邛州帶來的藥材,便提醒不情不願的媅媺趕緊告辭。


    結果世子爺臨走還在信誓旦旦地相邀朱存釜去東關弘濟橋(九眼橋)釣魚。


    可是南離隨著媅媺從“秦王府”——這時應稱的是“漢中王府”出來,心中總是覺得不妥,總覺哪裏有些不對勁,隻是一時繞住了,覺得自己還不如像媅媺那樣,直線思維,腦子簡單一點的才好。


    也許真的隻有媅媺那種水平的思維,才能理解南明軍閥之間的那種顧頭不顧腚的騷操作。


    帶著心中的疑慮,次日在北關校場再見到趙榮貴時,南離特意提起了與朱存釜的這番談話,帶著疑惑問趙榮貴:


    “前年冬月反攻保寧,最後怎麽都往南跑了,就您往西迴了龍安?他們怎麽都不跟您去?”


    趙榮貴一聲蒼涼的冷笑:


    “嗬嗬,武大定跑了,袁韜被李國翰一擊而潰,王命臣聽得風聲,立時縮迴順慶,然後卷包滾蛋,一路直逃迴了遵義去。”


    “不跑也是嫌咱隴南窮,離達子又近,危險唄。”


    “是不是武大定最先跑的?”南離不屈不撓緊盯著問,因為這是趙榮貴很不愛提的一件事,畢竟敗給吳三桂他趙榮貴還能說是自己兵將疲憊戰馬羸弱,被吳三桂人多勢眾的關寧精銳打了個冷不防,但敗給李國英時兵威正盛,實在心不甘情不願。


    “他跑了,漏了空,李國翰直接突進來,湘九口一戰,打跑了袁韜,又趕得川東來的諸鎮一哄而散,咱就正好成了夾在中間的肉餡。”


    “昨日我去了秦王那裏,他與我說了那時王駕移營的過往情由。”南離說話間看看馬場,好似無意間提起的,馬場那邊吳元龍正比較兩個哨隊應令上馬、下馬,進退行列。


    “嗯。”趙榮貴應得寡淡,而已看著操練的馬隊,並不在意。


    “當初武大定那番作為,賊形盡顯,以您的性子就那麽放下了,也不追究?”


    南離終於問出了心底的最終疑問,結果趙榮貴一聽就樂了,拿馬鞭子狠狠捅了他一下。


    “嗬嗬,你小子不用拐彎抹角,繞這麽大圈子,你是想問我為什麽沒對他下手呢?你咋不從當年抓過天星開始問呢?”


    然後趙榮貴也不用南離問了,啪啪甩了幾下馬鞭子,自問自答:


    “當時會攻保寧的有多少家?你還不曉得嗎?”


    “王祥手下的前鋒總兵王命臣出西充,武大定出南江,袁韜出遂寧,白蛟龍、副反王等等等等,其餘山寨義師、鄉兵不計其數,那時節各鎮約期,場麵上都言奉老子的號令。


    “你二叔沒你那麽多心眼,咱不是不熟就不信秦王,那事出了時,咱曉得他達子都不懼,金口玉言,不會說假。”


    “可即便如此,武大定還未拔刀,我就衝進去殺了他吞了他的兵?”


    “令得別個都怎麽看?”


    “若功業未成,先做戕害同僚事,豈非寒了人心。”


    “再者說了,當時戰事艱危,成敗難測,保寧打不下來,再如何誇功有甚意思,咱可做不來不要臉的事。”


    “當時就就袁韜那路貨色,保寧沒打怎麽樣呢還要辦生辰宴,還腆著臉請老子,老子就不去!就不給他臉!”說話間趙榮貴還揮舞馬鞭用鞭梢指點著。


    “不過二叔啊,既然他夤夜急奔,必然軍行混亂,您怎麽不趁機追襲呢?拿了他也不必殺,令他認罪聽令就好。”以南離所受的教育而成的思維習慣,覺得隻要能誅心,大多數人都是可以改造的,何況一員抗清的悍將。


    趙榮貴波地吐了口氣,沒有如常地搓一把頦下的花白鋼髯,隻端著腰間大帶,落寞地望向遠處,片刻才蒼涼地說道:


    “他又不是韓信,咱也不是蕭何,追他作甚?”


    這一瞬間,南離懂了,自己其實也是落了軍閥思維的窠臼,倒是這位二叔,依舊是光明磊落的大明戰將。


    明軍不打明軍,一直是他的宗旨,忠義二字,一直在他心中。


    趙榮貴自覺,自己一介武夫,做不得蕭何,對方也沒韓信的本事,並不值得一追,就由他去吧。


    看得出來,趙榮貴對於武大定的觀感很複雜,就如楊展看待武大定,有英雄相惜,有同病相憐,但在趙榮貴這裏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因此,他可以隨口就罵袁韜,卻從不愛提起武大定。


    結果,這一迴被南離認認真真地與趙榮貴說起秦王提及的舊事,最後隻能以趙榮貴的一聲長歎而收尾:


    “算了,這年月了,還提他幹嘛,都是窩心的事,如今他跟了楊老三,不是挺老實的,前陣子不還派了他去討伐鎮雄了。”


    作者的話:正史中,武大定以秦王之由欲害趙榮貴事,顧誠先生《南明史》以“灩遇囊”為記,約為1649年五月,其實應為1648年五月,因為保寧兵敗,武大定南奔是為1648年春。趙榮貴陣亡是1649年正月二十八


    這個真的不能求全責備於顧誠老先生,畢竟吳三桂階文之戰在整個南明史中隻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而且留下的資料非常少,各方的記述各異、也很混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明離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觀雨聽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觀雨聽竹並收藏西明離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