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鍾意醒來的時候,屋子裏點的燭火已經熄滅了,窗外光線明亮,隔著薄薄的窗紙也仍有點刺目。

    他早已養成了淺眠的習慣,很久沒有睡得那麽沉,而且一夜無夢。

    柳鍾意坐起來,身上蓋著的衣服滑落下來,他抬手握住,那外裳同昨夜蓋在他身上的一樣,是誰的不必想也知道。

    “醒了?”

    柳鍾意順著那聲音望去,溫衍似是一夜未眠,立在案前,筆下微頓。

    柳鍾意站起來,將衣服放在躺椅上,道:“多謝莊主,不過我不希望還有下次。”

    溫衍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筆擱在一旁,道:“鍾意,你很信任我。”

    “嗯,”柳鍾意思索一下,道:“是我疏忽,多謝提醒,下次不會了。”

    溫衍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有點無奈的笑了笑,道:“你可以試試。”

    柳鍾意沒迴答,目光看向桌上那枚暗器,抬手拿起來,問道:“你看出來什麽了?”

    溫衍收斂了笑意:“上麵的毒,是‘碧落’。”

    “嗯。”

    “毒性猛烈,發作迅速,中毒的人很容易產生幻覺,而且……”溫衍微微一頓,皺起眉。

    “而且,這是鬼樓的□□。”柳鍾意接著他的話說完,聲音微沉:“隻怕認得的人也不多,因為中毒的大多都死了。”

    “所以你懷疑兇手其實是鬼樓的人?”

    “不,樓裏並沒有接這個生意,除非是個人恩怨,”柳鍾意將那枚形似飛鏢的暗器放迴桌上,道:“而且,我從沒見過樓裏有人用這種暗器。”

    溫衍垂目看著,低聲道:“上麵那條蛇的雕刻和玉佩上的很像。”

    柳鍾意看了他一眼,“你懷疑哥哥麽?”

    溫衍低歎一聲:“我不知道,隻是,就我們所見,兇手應當對問劍門有很深的恨意,但鍾情……我想不通他有什麽理由。”

    “嗯,”柳鍾意微微頷首,“而且,哥哥不會用這種方法,五年太長,除非迫不得己,他更喜歡用簡單一點的方式。”柳鍾意輕輕摩挲著匕首鞘上的暗紋,恍然迴想起五年前那個青年的樣子。

    柳鍾情這個名字相較於那個人來說,太過溫柔纏綿。那個人就像出鞘的薄刃,鋒芒,危險,魅惑,而且致命。一抬眉,一轉眸,皆是鋒利又冷冽。但大概隻有對著他的時候,會變得溫暖柔和。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在他心裏,哥哥一直是溫柔得讓人想要一直親近的模樣,殊不知這跟別人眼中的柳鍾情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後來他慢慢長大才明白,像他們這種人,溫情少得可憐,而哥哥把這些都給了他。

    那個時候,他就是那人唯一的弱點。

    柳鍾意收迴思緒,看向桌上溫衍寫完的那張紙,“你配出解藥了?”

    “還沒有十足的把握,需要找人試藥。”溫衍拿起桌上的藥方和一旁包好的藥,道:“這便拿去給易門主罷。”

    “嗯。”

    兩人一道出了門,溫衍抬眼看到院牆邊那一叢枯黃的花木,略略皺眉。

    柳鍾意道:“煙霧裏混合的□□是‘逝水’。”

    碧落、逝水和離恨是鬼樓最常用的三種□□,柳鍾意雖然對毒沒有太多了解,但與這三種毒常常打交道自然十分明了。那枚暗器上的□□是碧落,煙霧中的毒是逝水,而柳鍾意的銀針上,浸的是離恨。所以他並不認為那個偷襲的人會毒發身亡,隻是這事情卻無法對易召永解釋,所以昨夜隻能含混過去。

    或許別人不了解,但溫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蹙眉沉思。

    “莊主,”柳鍾意忽然問道:“你能配出鬼樓的□□麽?”

    “大致可以,”溫衍略一思索:“隻是就我所知,這三種□□中都有十分罕見的藥材,在中州一帶千金難求。”

    “如此……”柳鍾意不由有些疑惑:“那這些藥材要到何處去尋?”

    “雲川,韶洲一帶,地方太過偏僻,而且文化風俗也與這邊相異,連通商都十分艱難。”溫衍道:“去那邊的商旅常常有去無迴,但是迴來的往往能賺取暴利。”

    柳鍾意不語,這麽說起來,鬼樓裏供應不絕的□□都應當來自那一帶,那又是誰一直在往來兩地,提供這些藥材?

    走到院外的時候,見兩個問劍門的弟子還守在那裏。那兩名弟子見了他們,都抱拳行禮。

    溫衍剛到此處,對問劍門也不甚熟悉,便直接將那一包配好的藥交給其中一人,囑咐他拿去熬了,然後跟著另一名弟子去找易召永。

    三人未走多遠,身後風聲忽起,柳鍾意迴頭,隻見兩個蒙麵人從一棵高大繁茂的大樹上飛身而下,兩柄長劍直直刺來。

    柳鍾意足尖一點,淩空翻身避過一招,迴身將手中的匕首刺向那人後心,那人一俯身躲了過去,重又執劍刺來。柳鍾意分神看了一眼溫衍,見他護著那名問劍門的弟子灑出了一把藥粉,應對得十分從容,便放了心,專心對付起眼前這蒙麵人來。

    蒙麵人的劍法走的是陰狠詭譎一路,柳鍾意拆了幾招,覺得這種劍法竟與他所學頗有幾分相似。故意露了個破綻,誘那人一劍刺過來,柳鍾意一側身,出手如電,托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擰,在他身形僵硬的一瞬將右手上的匕首刺入了他後背。

    蒙麵人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便感覺到那刺入身體的冰冷鋒刃微微一轉,割斷了心脈。

    柳鍾意手上一鬆,放任那人倒在地上,匕首上的血珠在他內力貫入之下落盡。隻見那邊溫衍也已製服了另一個偷襲之人,那人吞服□□,自行了結了。

    柳鍾意將地上的人翻過來,拉下麵巾,讓那名問劍門弟子辨認,那名弟子卻說這兩人都從未見過,並不是門人。柳鍾意在那具屍體身上翻找一陣,找出了一個沒有任何花紋的白瓷小瓶。拔去瓶塞,隻倒出了一顆藥丸,那色澤泛著暗藍,柳鍾意看不出是什麽,遞給溫衍讓他辨認。

    溫衍接過藥丸,頓時目光一凝,驚訝道:“這是‘往生’。”

    “往生?”柳鍾意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何處聽過。

    “這是百草莊製出的□□。”溫衍捏著那藥丸,眉頭緊皺,“這種毒並不致命,隻是用來控製人的,若沒有解藥,便要一個月服用一顆,否則疼痛難忍,受盡折磨方得解脫。”

    柳鍾意見他似有猶豫,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問劍門弟子,知道大約是有旁人在不方便說,便點點頭,沒有追問,又在另一個人身上翻找了一陣,卻什麽也沒發現。

    “這兩個都不像昨晚偷襲的那個人。”柳鍾意迴憶一下,道:“那人武功比他們高出許多。”

    “想必是那人手下……”溫衍將那枚藥丸放迴白瓷小瓶裏收入懷中,“等等——”

    “怎麽?”

    溫衍道:“那個人昨夜既然已經試探出你的功夫,又怎會派人來送死。”

    柳鍾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目標不是我們。”

    溫衍頷首,向那問劍門弟子道:“立刻帶我們去見你們門主。”

    那弟子聞言也有些著急,連連點頭,帶著他們一路疾行,到了正堂,卻被堂中人告知易召永帶了一些人去後山焚化易□□的屍身。

    三人一路趕到後山,果然見到有焚燒所致的濃煙騰起,運起輕功飛快的往那邊行去,遠遠的隻見一個火堆在熊熊燃燒,然而在熱氣濃煙扭曲的空氣中,易召永正同一個渾身是火的身影纏鬥,那明顯是易□□的屍身!而周圍好幾個蒙麵人在和寥寥的幾個問劍門弟子廝殺。

    就在這時,一個身著問劍門衣飾的人突然倒戈拔劍直刺易召永後心!

    竟是駱南!

    易召永猝不及防,避無可避,忽然一道身影閃到他背後,硬生生用身軀擋下了這一劍。

    溫熱的血噴濺而出,就是駱南也怔了怔,紫衣少女一手緊攥著刺入胸口的長劍,另一手握劍用盡全力向駱南砍去,鋒刃狠狠的嵌入了那人手臂,幾乎將整條手臂斬斷。

    與此同時易□□的屍身失去控製,倒在地上,易召永迴過身來,見了這一幕,目眥欲裂:“如兒!”

    駱南將劍□□,易如頓時無力的軟倒,易召永連忙接住她,瞪大眼看著駱南,顫聲道:“是你!為什麽?!”

    “我為什麽要讓你死得明白?”駱南不顧手臂上汨汨流出的鮮血,挺劍向易召永刺去。

    “當!”

    一聲脆響,駱南手中長劍被淩空飛來的一把匕首震了開去,連帶著手臂也是一陣酸麻。那匕首釘入一旁的樹幹,駱南轉頭一看,隻見一個黑衣人飛掠過來,身形快如鬼魅,殺氣凜凜,割得他生疼。

    “走!”

    駱南低喝一聲,有傷在身無意糾纏,抬手丟出三枚鐵丸,砸在地上騰起一大片煙霧。

    “屏息!”

    隨後趕到的溫衍提醒道,同時抬袖間灑出一片藥粉,融入那煙霧之中削弱毒性。

    柳鍾意沒有停頓,衝進毒霧之中,勉強分辨清楚駱南和幾個蒙麵人的行蹤,緊追不舍,手中同時擲出銀針。

    稍微落後的蒙麵人頓時中針,銀針直接刺入背後死穴,他未及反抗便咽了氣。

    柳鍾意從他手中奪過長劍,足下不曾稍停,追上前去將剩下三名蒙麵人一並殺了,唯獨駱南輕功卓絕,又擲下幾枚鐵丸,逃之夭夭。

    柳鍾意失了他的蹤跡,也顧不上地上的四具屍體,飛快的趕迴去。

    到那火堆旁邊時隻見溫衍正在替易如治傷,然而血仍是止不住的從傷口裏爭相湧出,易如的衣裳已經被染得一片暗色,溫衍身上也全是血,看起來很是嚇人。

    柳鍾意唇角抿起,握緊了拳頭。

    “溫莊主……”易如靠在易召永懷裏,斷續的開口道:“解藥……配好了麽?”

    溫衍心知她傷得太重,幾乎已經沒可能救迴來了,點頭道:“配好了。”

    “……那就好……”易如閉上眼,費力的抬手握住了易召永的手掌,“爹爹……女兒不孝……”

    “別胡說!”易召永攥緊了她的手,眼眶卻已濕潤。

    柳鍾意蹲下來,看著她,低聲道:“你不能死。”

    易如彎著唇角微微一笑,輕聲呢喃著答道:“嗯……我不會死的……我還想……”

    話的尾音就那麽斷在風裏。

    還想什麽呢?

    柳鍾意有點茫然的思索,耳邊傳來易召永痛苦的嘶吼聲,夾雜在烈火焚燒木材的劈啪聲裏,聽上去竟然有點不真實。

    “抱歉。”溫衍搖頭,微微閉上了眼。

    周圍幾個受了傷卻未死的問劍門弟子紛紛緘默。柳鍾意起身,行至一棵樹前拔下了釘在樹幹上的匕首。

    他見慣了生死,隻是覺得,那些未實現的願望,十分可惜。

    因為那些願望大概十分簡單,也許就是等著她的師兄治好了毒傷,去宋記糕餅買迴些她喜歡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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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得觸手可及。

    想起來也覺得很好,卻再沒有機會實現。

    柳鍾意默默將匕首收迴鞘裏,沒有再轉身看一眼。

    願望要活著才能實現。

    而他雖然活著,卻早就沒有了所謂願望。

    或者說,曾經的那些願望,就算活著也沒法實現。

    隻是一些奢望而已。

    那日易召永最終平靜下來之後依照原計劃焚化了易□□的屍體,而後抱著易如離開了後山。

    迴到問劍門後,易召永給溫衍和柳鍾意安排了住處。他方才在打鬥中皮膚被抓破,也中了毒,便決定親自試藥。

    溫衍囑咐他若是五個時辰沒有異常反應便是成功了,隻需按照藥方抓藥給中毒的弟子飲下便可,若是有什麽不適之感,便立刻去找他。囑咐完後沒有再多說什麽,迴到安排好的住處,洗去了一身血汙。

    疲倦的躺在榻上時,總覺得忘記了什麽事情,溫衍思索許久,突然起身,找到方才換下來的衣物,翻出了那個白瓷瓶。

    踏出門去,敲了敲隔壁柳鍾意的房門,略等了等,門才被打開。

    柳鍾意站在門裏看著他,道:“什麽事?”

    他大約是剛從浴桶裏出來,連發梢都還在滴水,黑色的單衣草草披在身上,映得皮膚十分蒼白。

    溫衍頓了頓,道:“要不我待會再過來。”

    柳鍾意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讓開門:“沒關係。”

    溫衍進了屋,關上門,柳鍾意隨手從包裹裏拿出了幹淨的外裳穿上,淡然道:“說吧。”

    溫衍將白瓷瓶放在桌上,對上他微帶疑惑的眼神,解釋道:“這瓶子裏裝的是‘往生’的□□,不是解藥,而且隻有一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個蒙麵人應當是不得已被下藥控製的。”

    柳鍾意想了想,道:“但是隻有他一個人身上有這種藥。”

    溫衍點點頭,“這是其一,還有,‘往生’的配製方法在百草莊能知道的人也不多,流露出去幾乎沒有可能。”

    柳鍾意皺眉:“別人不能仿製麽?”

    “沒那麽容易,沒有藥方,若是想仿製,至少也要有尋到一顆藥丸,方能慢慢解出其中成分,”溫衍的目光緊鎖著那個毫無特色的白色瓷瓶:“而且,‘往生’這種□□,除了下毒的人,沒人能配出解藥,因為解藥的成份要視□□的成份而定,□□中有幾味藥的量可以按照製毒者的想法稍做調整,貿然服用他人配製的解藥很可能反倒毒發身亡。”

    柳鍾意微微挑眉,“你想說兇手跟百草莊有關?”

    “這是其中一種猜測,”溫衍沉默了一陣,才接道:“還有,我曾經……把‘往生’的製法告訴過鍾情。”

    柳鍾意不語,找出一條布巾擦拭仍在滴水的頭發,垂著眼簾不透露出一點情緒。

    溫衍低聲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你想要我告訴你,哥哥不會這麽做。”柳鍾意毫不留情的揭穿他,卻依舊沒有抬眼。

    溫衍聽了他的話不由得苦笑:“……你說得對。”

    柳鍾意唇角微抿,淡淡道:“我什麽都不會想,我的目的,隻是找到他。”他拿起桌上的白瓷小瓶看了看,又複放下,“你知道我不是什麽名門正派,不是什麽好人,就算真的是哥哥,我也會站在他那邊,與任何人為敵都沒關係。至於莊主,”他抬眼看向溫衍,眼神依舊平淡,“你應該相信你所愛的人。”

    “無論是鍾情,還是百草莊裏那幾個為數不多的知道藥方的人,我都不願意懷疑,”溫衍對上他的目光,沉聲道:“可是偏偏,一定是其中一個。”

    柳鍾意神色不變:“懷疑很傷人。”

    溫衍歎口氣,轉了個話頭:“現在駱南逃走,線索也斷了,我們隻知道些零碎的細節,其餘的,仍是一概不知。”

    柳鍾意道:“易門主對駱南的身份知道的也很模糊,線索仍要從易□□前輩那方麵找,我們應該找個機會去易前輩的居所查探。”

    溫衍頷首:“有道理,先治好那些中毒的弟子,之後再找機會同易門主商量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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