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樸負手站在府中,天氣迴暖,他又在那片空地上種上了蘭花。想起初時,蘭花還沒開出如今這般景象時,他曾鬱結地用指腹撫摸著細葉:“再開不好,便……”,便如何?他到底沒說出來。每每這時,秋杳便膽戰心驚地立於一旁,她覺得家主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他堂堂一國之相和蘭花置氣,場麵實在詭異。


    秋杳站在他身後,她看不見姚樸眼中凝聚起的黑雲,主人的眸子如死譚般寂然,可隨著姚樸用心去想該如何處置蘭花,慢慢地,死譚深處又好像有些焰火跳動,怎麽都澆不滅,水火共存,讓人徒生恐懼……這樣的眸子盯上一眼,窒息的感覺就鋪天蓋地的砸下來,如被細網捉住的瀕死的魚,但對死的渴求超過了生的欲望。


    可即便秋杳就站在他麵前,她也無法從姚樸眼中讀到什麽,他將秘密埋在心裏,不會寫在臉上,便是眼中也不曾泄露一分。不被允許的,永遠隻能在暗裏,偷偷結網,結不知何時便會被人發現,清除的網。


    不過,秋杳若是被允許去整理自家家主的書房,或許她就能明白姚樸,隻是不知道,在她看見那幾百張絹紙上——被姚樸用來練字,修養心性的昂貴的皇家供紙,上麵寫滿了“養陛下如養蘭花”,到底是理解多一點,還是害怕多一點。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從來都是至理。好在書房是姚樸的禁忌,她沒那個機會在死亡邊緣試探。


    姚樸最終隻是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撥弄,掌玩了一番,便迴到了書房。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做:不安分的君王、虎視眈眈的西奴、實力盤根錯節的京城豪貴……


    他恨不得將這些醃臢事全攬下來,將江楚然放在高台盤高高供起,隻是,若皇帝理解他的苦心與憐惜,他便是千古忠臣……可惜江楚然不是,她是一個急於收權,完全親政的君主。


    羽信——西北急報,姚樸閉了閉眼,他料到西奴與天啟之前有惡戰,隻是沒想到,這個新可汗動作如此之快,短短三月竟然就招了四千餘人,如此之勢,不得不讓人警惕。


    他伏在案上,手握狼毫,動筆揮就:如常監視,駐守羌城。


    ……


    江楚然躺在貴妃榻上,翻看著禁軍名單,雲枝站在一旁抱著風鈴,給它順著毛。


    長明立在殿外,高聲道:“陛下,長明求見。”


    江楚然聽見他的聲音,對她身後的雲枝點點頭,雲枝將風鈴放在旁的軟墊上,走到殿門處,打開門,施了一禮:“長總管,進來吧。”


    長明看見她正在看那份薄的禁軍名冊,有些欣慰,隨後將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遞給雲枝:“陛下,滿城那邊的信。”


    江楚然翻頁的手指一頓,將目光挪到長明臉上,一手接過信:“姨母的信?”


    長明低下頭:“是。”


    得了肯定的迴答,江楚然迫不及待地拆開信,聲音都染上雀躍:“是迴信!應是邀朕今夏避暑,之前朕都會去,監國之後,那邊便疏忽了。”


    江楚然將信從頭看到尾,笑意也僵到嘴角,看的雲枝和長明心頭一跳:“雲娘,將包裹打開。”


    雲枝沒有遲疑,將外層的麻紙拆開,一本書漏了出來:《兵道》


    書放在江楚然手上,她眉眼懨懨,隨意翻動著:“長明,你將李正遠給朕叫來。”


    雲枝將長明送出去後,見江楚然仍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開口問道:“這是怎麽了?陛下。”


    “姨母說,朕是天子,出遊一事茲事體大,不可任性。”她的聲音悶悶的。


    江楚然將書一舉,雲枝順手接過:“她寫信就是為了向朕舉薦人。”


    “是這本書的作者?”


    江楚然點點頭,注意力又迴到名冊上。


    “顧長林”她的姨丈,江錦蘭的丈夫,她要舉薦的人。


    “那陛下要……”雲枝的顧慮,江楚然理解,即便她是皇帝,也不能隨意在朝中加個人,更何況還是親屬,會有更多雙眼睛盯著。


    江楚然坐起身,又看了一眼雲枝手中的兵書:“錦蘭姨母將這書送來便是不想朕為難。”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微風中搖曳的青竹,說道:“顧長林不是個無用的,朕前幾年去滿城的時候便見過這本書,隻不過還沒寫成,朕那時便知道他是個人才。”


    江楚然頓了頓突然說:“原是如此,怪不得姨母那是一定要給朕介紹她的夫君,現在看來就是為了今日。”


    雲枝想了想,確有這迴事:“之前還聽坊間傳聞,公主和駙馬感情不和呢,現在看來,完全不是。”


    “雲枝,你不知道,顧長林在滿城過得並不好。”江楚然望了望天:“他是入贅的,又沒有官職在身,滿城的百姓看不起他的。”


    她扭頭看著雲枝,神情認真:“想來,情況並沒有好轉,姨母在求朕給他個機會,救救他。”


    雲枝好像明白傳言是如何來的了,唯有如此,告訴外界,他顧長林不得公主歡心,才可減輕他身上的審視,不至於被人的嫉妒心殺死。


    “這個忙,朕得幫。”


    江錦蘭說,如果不是娶了她,顧長林也不會如此碌碌無為,他不該繼續湮沒在深閨了。他本是華珠,沒有願與不願,自會昭晢。


    ……


    “陛下,兵部職方司李郎中到了。”長明動作不算慢,三炷香便迴來了。


    “宣。”


    “臣參見陛下,陛下聖安。”


    江楚然抬眸去看,眼中閃過一絲驚歎,瓊林宴上瞧得不仔細,如今看果真是一個翩翩少年郎,有如澹冶春山。


    “起來迴話。”


    江楚然示意,雲枝心領神會,將手中的兵書遞給他:“愛卿看看,如何?”


    李正遠抬手接過,不敢怠慢,翻開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才不過幾頁,便忍不住讚歎起來:“迴陛下,這兵書言辭不蔓不枝,行軍打仗之見獨到精妙,此人定為鬼才。”


    江楚然眼中帶笑,問道:“比之你這個慎川山人如何?”


    還在欣賞手中書的李正遠聞言一怔,抬頭瞬間又恢複正常:“陛下說了什麽?臣沒聽清。”


    江楚然盯著他,笑意不減:“久仰,慎川山人。”


    她的語氣不是疑問,李正遠也不再掩藏:“陛下如何認得臣?”


    江楚然看著他:“天下誰人不識得給先帝出三計而奪懷遠的慎川山人呢?你給朕先母寫得親筆,朕收得很好,看你試卷時便覺得熟悉,不過朕不敢確定……”她頓了頓,目光移到他手腕上:“直到瓊林宴上,你斟酒時,漏出了手腕上的五彩絲線串編成的岫玉手鏈。”


    李正遠不自覺摸上他的左手腕,隔著衣袖,能感受到玉石的圓潤。


    他的聲音有一絲沙啞:“臣鬥膽一問,二者有什麽聯係?”


    江楚然挽了一下頭發,問道:“你戴著帷帽去朕先母主帳,可見到朕了?”


    聞言,李正遠仔細想了想,老實迴答道:“並沒有。”那是江楚然不過三歲,行軍打仗途中,先帝怎麽可能帶著幼女。


    “朕先母問你要什麽賞賜,你隨手拿走了這條手串,是也不是?”


    “是。”想來後悔,他那是也是年輕氣盛,根本看不起功名利祿,才隨手拿了這個。


    江楚然輕聲笑了笑:“那就是了,愛卿所戴之物,正是朕幼時親手做的,朕先母不肯告訴朕實情,愛卿讓朕好找。”


    “臣惶恐。”李正遠聞言趕忙跪下,“砰”的一聲,聽得江楚然膝蓋疼。


    也不怪李正遠,上位者的威壓太重了,哪怕是李正邦和許遠山跪在江楚然麵前,此時也得額角冒汗。但恐嚇他不是最終目的,便擺擺手:“愛卿快起,朕也沒說怪你,隻是一時想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僭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河不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河不渡並收藏僭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