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逸書向俞白表明,他隻希望商陸以後做個普通人。


    商陸年紀雖然還小,卻已是記事的年紀。


    俞白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記得之前的一切。


    他拒絕了他認他為師,從不教他什麽治國之道。除了不準下山,他也不約束他,他若自己看書,都隨他看。


    連逸書偶爾會來山裏看他,俞白也不幹涉。


    連逸書在山下做什麽,他亦不過問。


    以前他離開流沙沙漠後,接著會去橫南山。


    他依舊每年都去流沙沙漠,但不再每次都去橫南山。


    不是不想去,是開始害怕去了。


    冰川之地,留住了水羲和的容顏。再去,他害怕自己也會如連逸書一樣,不願承認她的死亡。


    大鄴覆滅的第六年,天下局勢依舊未定。


    連逸書再次來到芙嶺,十四歲的商陸向連逸書問起了山下的局勢,希望可以與連逸書一起走。


    連逸書拒絕了他的請求,還是讓將他留在了芙嶺。


    俞白聽連逸書說起這事,並無意外。


    商陸被連逸書拒絕,卻不死心。


    翌年,連逸書再來時,他又一次提出了這個請求。


    連逸書的決定仍未舊沒變,將偷偷跟著他下山人陸又送迴了芙嶺。


    半個月後,商陸跑下山。


    還沒到半山腰,他就迷路了。


    俞白知道後,並未派人去尋找他。


    三日後,他自己又找迴了山上。


    俞白沒有斥責他,直接將他一條腿給打折了。


    他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想要下山的心卻仍舊沒死。


    後來幾年,連逸書但凡上山,他都會提出這個請求。


    請求未被允許,他也又偷偷跑了幾次,但都因芙嶺地勢複雜都未能如願。


    從他第二次想要偷跑下山開始,俞白沒有斥責他,也未再打他。


    他不再管束他。


    日子就這樣過到了大鄴覆滅後的第九年的深秋,連逸書又來到了芙嶺。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到芙嶺。


    商陸再次請求他帶他下山,連逸書的態度卻也同樣堅決。


    商陸就偷偷跟著他離山,但是沒走多遠,就被他發現了。


    連逸書讓夙沙林棲送他迴去,商陸不願,兩人發生了爭執。


    商陸不理解他的做法,甚至拿出了身份來壓他。


    連逸書不為所動,爭執之中,商陸惱怒,失手刺傷了連逸書。


    商陸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有些慌神,驚慌失措地跑了。


    連逸書身邊隻帶了夙沙林棲一人上山,夙沙林棲見連逸書受傷,也沒功夫再去追他。


    過去的那些年,連逸書為了那些故國的那些遺民,東奔西走,殫精竭慮,早已積勞成疾,商陸這次的誤傷,又讓他元氣大傷。


    他想迴到橫南山,他的身體卻不再能支撐他長途跋涉。


    兩個月後,他在芙嶺去世。


    那時,又是一個深冬。


    那日的芙嶺也飄起了大雪。


    芙嶺最高的山頭,站在山頂可以眺望四方,伸手似可觸月。


    俞白給那裏取名雲上月,連逸書病重之時,看中了那裏。


    因為,站在那裏,可以找到西都的方向,亦可找到橫南山的方向,可以看得很遠。


    俞白聽了他的訴求,則想直接將他從雲上月上麵扔下去。


    然而,那個大雪飄飛的日子,俞白記起了少時的西都,記起他帶著小小的水羲和與連逸書走在西都最寬的那條街道上,那日也是大雪飄飛。


    俞白最終還是如了連逸書的心願,將他葬在了雲上月。


    開春之後,俞白前往流沙沙漠, 離開流沙沙漠後,他又去了橫南山。


    這一次,他在橫南山住了一個月。


    離開之時,他讓夙沙林棲封掉了連逸書安置水羲和的地方。


    返迴芙嶺之前,他又迴了一趟西都,去了又一山上替水羲和拜祭她的父母。


    商陸因準備良久,逃離之後,如願下了山。後來,他還憑自己的本事找到了一些成王舊部。


    這些事,俞白後有聽說,卻沒有派人去找過他。


    因為他清楚,他從未忘過昔日的成王府,他亦不願做一個平凡人,一直待在這荒山野嶺,直至死去。


    這一年,迴到芙嶺之後,俞白不再下山,也不再去流沙沙漠與橫南山,山下的事情,天下時局,他都不再關心。


    商陸離開芙嶺之後,則再未迴去過。


    四十年過後,俞白開始老去。


    他站在雲上月上,眺望著橫南山的方向,再次想起年少時的那些事和人。


    他擔心自己,若是再不去看水羲和,就不會再有機會了。


    翌日,已經滿頭白發的他下了山。


    時隔四十年,他重新迴到了流沙沙漠,去到了橫南山。


    離開橫南山後,他也去了一次西都。


    四十年後,青、雍、淮、桑四國政權已經趨向穩定,青國將都城建在了西都的旁邊,不僅西都城裏已不是舊時模樣,外麵的城牆也因禮製矮了許多。除了又一山上那滿山墓塚,西都再也看不到過去的影子。


    那些他熟悉的物和人,都離他遠去了。


    人世間,隻剩下他一人。


    此後十年,他又像以前一樣,每年都去一次流沙沙漠與橫南山,離開橫南山後,再去又一山替水羲和拜祭她的父母。


    直至他的身體再也不允許他出行了。


    又是一年深冬,俞白在給水羲和留的那個小院裏的梨花樹下睡了過去,時年九十七歲。


    離開時,他又多了一個遺憾。


    未能等到梨花盛開。


    楚默離看完最後一行字,已近拂曉。


    書的最後一頁,是小女孩拿著玉笛站在梨花樹下,不滿地看著對麵的小男孩。


    她手裏的那根笛子,雖然看不出什麽明顯的特征,但是楚默離知道那就是水喬幽手裏的浮生。


    水羲和死後,浮生流向了哪裏,書中並沒有透露。


    按照書中俞白的行程推測,橫南山必定在西北方向。


    楚默離對整個青國地形分布了如指掌,別說西北,就連青國都沒有橫南山這個地方,一百多年前的大鄴也沒有。


    這個橫南山,明顯是故意起的名。


    想到離人莊與夙沙林棲的關係,楚默離斷定這座山實際是肅西山。


    此處或許是俞白不想有人以書為線索去山中打擾水羲和,也不想給離人莊造成困擾,故意改的。


    那麽芙嶺,又是哪?


    水喬幽曾說,這本書是俞白所寫。若不是俞白,估計也沒人會對這些舊事如此清楚。


    不過看後麵所述之事,這最後一冊,應是其他人整理後再刊印的。


    此事足以證明神秘的雲川天的確還存續著。


    楚默離立即找了一張以前的四國輿圖出來,舉著燭台在圖上一一比對。


    他將整個淮地仔細看了兩遍,尤其是夷水周邊,如他所想,輿圖上沒有芙嶺。


    整個淮地也都沒有與這兩字相近或者同音的地方。


    這個芙嶺,多半也是俞白為了這本書特意取的。


    其實就算俞白不改,整理刊印此書的人應該也會改。


    楚默離望著夷水周邊群山微微蹙起了眉。


    書中提到的傳國玉璽,當時的確是不見了,之後也一直沒找到。


    因為沒有傳國玉璽,造成了後來的天下四分。


    現今,各國天子也仍舊在找傳國玉璽。


    書中後來也未再提到過傳國玉璽,但它有表明商陸後來再未迴過芙嶺,實際也是在隱晦地告訴世人,連逸書並未將傳國玉璽帶到芙嶺,即未帶到雲川天。同樣的,雲川天也沒有那張藏寶圖。


    否則,商陸不可能未再迴過芙嶺。


    楚默離放下手中燭台,又瞥到剛放下的書。


    窗外的風吹開了書頁,最後那幅小圖又進入他的眼簾。


    望著浮生,楚默離想起水喬幽。


    難道,她是因為水羲和實際是葬在肅西山,才會在離開原陽後,去到肅西山。


    想法出來,他自己又覺得這個原由其實沒有什麽落腳點。


    畢竟,水羲和都死了快一百年了,就算她家先祖受到水家的恩惠再大,後人也沒有必要再去給她守墓。


    隻不過,除了這個原由,他實在想不通,九州這麽大,她年紀輕輕,為何要去滿是冰雪的肅西山居住。


    原陽,根本找不到她生活過的痕跡。


    他也想過,肅西山,或許也是她隨口編的一個謊言。


    然而,除了肅西山,它處也無她存在過的痕跡。


    她的前半生,似乎是空白的。


    想到水喬幽,他不免又想到她的身體。


    黃泉之毒,危險萬分。先前有夙沙月明在她身邊幫她壓製毒性,她尚且還能支撐。


    如今,夙沙月明不在她身邊,她帶走的藥按說也早就吃完了。


    也不知,她是否還安好。


    但是,想到過往,楚默離堅定地相信,她肯定還活著。


    《雲上月》的第三冊投放到外界的數目非常少,整個雍國都沒有,邵州蒼益這樣的偏遠的地方,更是連這事都聽不到半點消息。


    看客在為書中故事感慨萬千時,水喬幽完全不知這件事情。


    這些日子,因為吃不上飯的問題,海螺峰周邊的山頭都被仙人寨收編了。


    這麽多個山頭,卻還是沒能有她那馬願意吃的草。


    故而,每隔兩三日,她就會帶著它去山下走走。


    收編了新的山頭,水喬幽也未讓人放棄原先的。她則依舊住在了海螺峰上,每次下山去的都是幸福鎮。


    這個地方,消息雖不如麻山鎮和臨淵城那些地方靈通,可最近江湖人多,每次來也都能聽到一些外麵的事。


    金子還在補充羊皮紙上的地形,銀子因他們的人變多更忙了,甜瓜閑的沒事,知道水喬幽還沒完全學會當地話,每次看到水喬幽要下山,就主動給她牽馬引路。


    甜瓜跟著她下了幾次山,發現她脾氣實際上比以前的大當家好多了,人也外向了許多,做事更是殷勤。


    在山上待了兩日,甜瓜又跟著水喬幽下山了。


    兩人先去了客棧打尖,等飯菜的時候,門口進來三個客人。


    水喬幽掃了一眼,很快認出其中一個竟然算得上是熟人。


    她將目光垂了一點。


    門口進來的客人,與他們隔了一桌坐下。


    這段日子,水喬幽的那匹馬都是甜瓜在照顧。相處久了,他覺得她那馬還挺有意思,與它感情也上來了。


    憑前幾次的經驗,他知道飯菜肯定沒有那麽快上,就想起身去後院親自喂馬。


    水喬幽低聲阻止了他,“別動。”


    甜瓜疑惑須臾,注意到水喬幽低頭的行為。


    他靈泛起來,借著催菜將周圍的人都觀察了一遍,發現他剛好可以替水喬幽擋掉剛才進來那一桌客人的視線。


    他用嘴型問水喬幽,“老大,那桌的人你認識?”


    出門在外,不好叫她大當家的,甜瓜經過她同意後,就改了個稱唿,越喊越順口。


    他剛問完,那桌客人的談話聲傳了過來。


    “沒想到這邵州的路這麽難走。石大俠,您以前可有來過這兒?”


    這一聲稱唿,證明了水喬幽沒有記錯。


    那桌客人,她並不全認識,而斜對著她而坐的人,她是認識的。


    石旭。


    先前,安王府請繁城各大鏢局護送青皇壽禮去都城,經過閔度城時,此人隨蕭翊一起加入了隊伍。


    封常有給她介紹,說他是什麽太華劍派的人,江湖名氣不小。


    水喬幽之後觀察過,他當時應該是蕭翊請來的,或者說,他其實和蕭翊的關係更近。


    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雍國這種偏僻的地方來。


    石旭一坐下就將客棧裏的人都打量了一遍,但因他沒見過穿女裝的林光,兩人本也不熟,亦有幾年未見,他沒有認出水喬幽。


    水喬幽和甜瓜又穿得平平無奇,且無兵器在手,眼神犀利的他也沒察覺出兩人的不平凡。


    飯菜上來,水喬幽從容不迫地用著飯,沒有再去看他們。


    甜瓜本來還擔心水喬幽是遇到了什麽仇人,見她鎮定自若,他也安下心來,跟著她放慢了扒飯的速度。


    三人聊了幾句,都是說這邵州風土人情,沒有透出關鍵訊息。


    水喬幽聽著,明白他們八成也是為找藏寶圖或者雲川天過來的。


    既然他們是來找雲川天的,那麽他現在是否還在跟著蕭翊做事。


    她才想到此事,三人就聊到了蕭翊。


    “石大俠,蕭家主何時到淮南?”


    “他近段日子,好像一直都在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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