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奕和林靜的初次相遇,是在從小鎮開往城市的巴士上。

    那是一座靠近海邊的小鎮,古老、滄桑、寧靜,小鎮的街邊種滿了胡枝子,初秋時候,開紫色小花。

    從小鎮的城門口沿著胡枝子一直向前走,沒多久就可以到達海邊。巴士站就在海邊,公路深灰,通往遠方再遠方。

    那一天,他們坐在巴士上兩個相鄰的座位,很自然地交談了起來。她告訴他,她開著一間小店,這天是去進貨。他告訴她,他是一名考古隊員,在小鎮考察了一年,現在要去買機票,迴到他原來的城市。

    若說那天美好的相遇有那麽一點小小瑕疵的話,那就是她說著話,忽然流鼻血。他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兩人有點尷尬。

    秋天天氣幹燥,太陽曬人,他們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又一同沉默了。

    他看到她左手內腕的大疤痕,她看到他裸露的右小臂上女孩名字的刺青。

    他們都是愛過也痛過的人,也都曾傻傻地以為,愛是比死還強大的東西。

    而如今,愛不過是留在身體上的痛苦記號,當然,這記號在心裏的樣子會更難堪。

    一種靠近的感覺,使他們覺得即使是初識也對對方有著深深的了解。這沉默就是證明。

    巴士到了城市,他們道別,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像這樣的相逢,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都可能經曆,大多數沒有留下下文。

    但是七年以後,他們又重逢了。

    七年以後,她在大學城的銀行取錢,一共四千元。

    嶄新的鈔票,數好裝進信封。那一年她讀大四,她已經26歲,作為班裏乃至整個學院的高齡學生,她是同學們當中的學姐、頭頭,也是老板。

    一個要強的姑娘,讀書的學費都是自己賺的,為此,她在家鄉的小鎮一直耗到22歲。考上大學後,她把她的小店也移過來,一個同學幫進貨。

    雇兩個學弟學妹當她的店員,雖然經常會搞砸事情,但也別有一種樂趣。

    她的店口碑很好,在大學城方圓幾裏遐邇聞名。

    月末,分配好錢以後,她帶兩個小店員去吃飯。那些比她小三或四歲的孩子們尚且不知生存艱難,他們興奮地計劃著如何把錢爽快地花掉。

    她叫上啤酒,快畢業了,難免有點惆悵。

    “學姐,你真的不找工作了嗎?”勞拉問她。

    “開小店已經很好。”她說。

    “既是這樣,你為何還要考大學?”

    是啊,既然最終不過是開一間小店守著它終老,為何還要千裏迢迢地來考大學?

    她想了想說:“蔡康永的博客裏寫道,不是任何東西都是拿來用的。考大學隻是想受到它的熏陶,而不是作為籌碼來交換工作的機會。就好像香水,很貴,但我們總不能因為它貴就把它喝了,享受它的芳香就好。”

    “總之學姐你是一個怪怪的好人,祝你生意興隆,幹杯!”

    就在她和大家舉杯的時候,餐館裏走來一位陌生客人。

    七年以後,張奕來到這裏的大學城。他不是被高薪禮聘來的教授,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助教,陰差陽錯地,遊曆了很多地方之後,又迴到了他的母校。

    偶然的四目相對裏,他們隱約認出了彼此。時間像海岸,靜默收留被衝刷到相同地點的人。

    此時不宜驚動,那黃昏與雲朵,蟹子和黃酒,桂花跟人潮,迴憶同過往。

    要等它們自己情願。

    他有時會路過她的店。

    她在店裏理著那些衣裳,單薄的脊背,梳成發束的卷發,潔白的鵝弧頸項。

    她在圓點的,碎花的,格子的,條紋的美麗物品中出沒,在女生的心事間出沒。

    那本身就像一部與青春關聯的電影,如果要具體形容,他隻好借用張愛玲那個著名的淡出的鏡頭

    她有時候也會看到他。

    一個清俊而自省的男子,落寞地經過對麵的街。悶在他雙眼裏的,是他的寡歡,他的多思,他長年累月的書卷氣,以及他的懦弱。

    她看到他被對某位店主大媽擺布,被迫試穿推薦給他的襯衫,樣子像個奇怪的木偶。她有時會發笑。

    有一天晚上,她獨自去餐館吃烤肉、喝酒。

    他也是。

    想遠離人群的時候,他們的方式都差不多。一盤烤五花肉,一瓶清酒。夜晚來臨,明月朗照,這夜正是中秋。

    張奕想了想,問了問自己,然後走過來,對她說:“我一直記得你。”

    “我也是。”

    林靜說道。

    “數一數,有七年了。”

    “沒錯,七年了。”

    沒有庸俗虛假的熱絡,沒有蠍蠍蜇蜇的寒暄,想到什麽就直說了,他們是這樣相似的兩個人。

    一種被確信了的同類感,使他們心有戚戚。

    接著,兩張桌子並成一張,一頓飯,吃了四個小時。

    談起了《杯酒人生》那部電影,男主角邁爾斯絕望而挫敗,靠飲酒泅渡寒冷的時日,自嘲道:我就是摩天大樓窗戶上的一枚指紋。

    他清苦地笑笑:“那很像我。”

    “也是我。”

    “氣餒的自己,自暴自棄的自己,抱怨夜晚太長的自己。但是,也許,再堅持一下,再詼諧一點,放鬆,勇敢,就會好了。”

    七年了,林靜在學校角落偷偷種植的胡枝子,已經在初夏開出了紫色的花。

    胡枝子已成為某種歲月的標誌物。

    七年前離開小鎮後,張奕曾去過日本京都,在相國寺內的美術館因一場大雨滯留,看到館內收藏了許多美術珍品。

    一個研究藝術的女子對著玻璃牆內的國寶臨摹,不時拿起望遠鏡。

    靜默的館,女子身影灰暗——那不可企及的美啊,以及,那不可企及的絕望。

    來到大學後,林靜曾翻閱借來的圖書,書上俳人鬆尾芭蕉夜宿旅店,聽到旁邊房間裏有初做營生的妓女和別人交談,感歎浮沉於濁世的悲哀。

    於是芭蕉寫下著名的俳句:夜宿旅店妓為鄰,秋月朗照胡枝子。

    月光對胡枝子和妓女都一樣愛憐照耀,對俳人和遊女也有同樣的同情。

    那麽,對他和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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