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的義正詞嚴,更讓張安世等人覺得自己是跳梁小醜,氣急敗壞。


    他們不明白這個甘做天子忠犬的安樂為何那麽猖狂。


    他們更不明白為何自己在對方麵前似乎有一些羞愧。


    有羞愧,就隻能用惱怒來掩飾。


    這就是所謂的惱羞成怒。


    現在的朝堂上沒有了丞相,張安世這個領銜內閣大學士,自然應該承擔起百官之首的職責。


    張安世不敢也不想與天子站在對立麵,但在安樂這卑劣的酷吏麵前,他還是應該要站出來。


    “安公把我等當做什麽人了?莫不是將我等看作北城郭那些賊人潑皮了?”張安世向前一步說道。


    “本官沒有忘記諸公是朝堂柱石,但請諸公自己也莫要忘了自己是朝堂柱石!”安樂針鋒相對道。


    “既然你知道我等是朝堂柱石,難道看不出我等在向天子進諫?難道真以為我等滯留此處有罪嗎?”


    不談律法,隻談動機:張安世是在用自己的身份威逼安樂。


    內閣大學士、大將軍、張婕妤的兄長……


    張安世以為這全部的頭銜加起來,足夠讓安樂後退一步了。


    可是,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安樂隻用一句話就將張安世頂了迴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區一內閣大學士乎?”


    說到此處,談判就算是要徹底破裂了。


    “那區區內閣大學士張安世敢問執金吾安樂,若是我等不離開此處,你又當如何應對?”張安世說道。


    安樂沒有立刻答話,他心中猶豫片刻,就緩緩地抬起了手,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巡城亭卒水字曲華陽隊隊率陶安然出列!”


    “唯!”陶安然叉手站出來應答道。


    在張安世等人疑惑的目光中,安樂看向了站出列來的陶安然。


    “本官有令,將滯留於北闕廣場的閑雜人等,盡數驅逐出去!”


    “安樂,你怎麽敢……”張安世又怒又驚的聲音身後傳來,但安樂置之不理。


    “陶安然,可聽到本官的命令了?”


    “唯!”


    “辦事!”


    “唯!”


    安樂說完這最後兩個字,就頭也不迴地繼續往華陽大道的方向走去,任由那些大人物不停地叫罵。


    走了幾十丈,安樂終於在北闕廣場北邊的邊緣停了下來,他背著手,看著在不遠處對峙的兩撥人。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陶安然這些巡城亭卒去辦了。


    這一百巡城亭卒是明光卒的老底子,訓練時間最久,執行力最強,對付張安世等人完全不在話下。


    ……


    陶安然往前走了兩步,手中的包鐵木棍又握得更緊了一些。


    眼前這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認識,是他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別說他們本人,就是他們家中的大奴都不是陶安然可比的。


    以前,陶安然當長安城北門城門司馬的時候,沒少看這些大奴家臣的臉色。


    麾下不少城門卒還因為開門不及時或者盤查太多,吃過他們“賞”的耳光。


    因為過往的經曆,陶安然雖然嘴上答得幹脆,但是心中卻有一些忐忑。


    今日,隊中無人拿兵刃和弩箭,拿的都隻是鎮暴用的包鐵木棍和防爆盾,可以放心使用。


    陶安然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雙闕,想到未央宮裏的天子,心中有了底氣。


    “此乃宮禁重地,按律不可聚眾滯留,請速速離去!”陶安然提氣喊道。


    “小小隊率,伱可知道我等是誰?竟然敢大放厥詞,簡直可笑!”劉德朝前一步蔑笑道。


    張安世、丙吉和韋賢也都默不作聲,無一例外氣得臉色鐵青,沒有絲毫退卻說和的樣子。


    他們倒也想試試看,這安樂到底敢做出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至於身後那幾十個世家大族的家主,更加群情激奮,他們哪裏受過這樣的侮辱,紛紛出言咒罵巡城亭卒。


    “本官乃領銜內閣大學士、大將軍張安世,你等速速退去,莫要聽信安樂的亂命,小心連累的親眷家屬!”


    陶安然可管不了什麽大將軍小將軍的,當年的霍大將軍和霍小將軍如何,不還是醜態百出,遺臭萬年嗎?


    “一次告誡,請爾等速速離開,否則我等將按律處置!”


    陶安然大聲進行第一次警告,身後的巡城亭卒“刷”地一聲將包鐵木棍舉到的齊眉處,神色警惕而緊張。


    按照天子製定的成製,巡城亭卒動手驅離聚眾鬧事之人前,必須要進行三次警告。


    若是“人犯”連續三次都不聽警告,那麽巡城亭卒才有權使用手中的武器。


    這是對“不明真相”百姓的一種保護,也是對巡城亭卒的一種保護——可以讓後者免受責罰。


    如果是長安城裏小股臨時起意聚在一起的百姓或者潑皮,聽到這警告,一定會立刻作鳥獸散。


    這幾個月來,長安的百姓見識過這新練的巡城亭卒的果決了,不少人更嚐過包鐵木棍的滋味。


    他們絕不會為了好奇而去嚐試。


    張安世和劉德等人身居高位,當然也知道天子訓練這巡城亭卒的用意。


    但他們沒有親眼見識過他們鎮暴的模樣,更不相信對方敢對自己不利。


    所以哪裏會聽勸後退呢?


    四個內閣大學士挺胸疊肚地往前走了幾步,豪猾們的叫罵聲也更大了。


    “二次告誡,爾等原地抱頭蹲下,否則我等將按律處置!”


    陶安然喊完之後,巡城亭卒立刻就一分為二,前後包抄,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將張安世等人圍在了圈中間。


    張安世等人有些慌了,但是朝臣肱股的架子不能倒,他們前後張望,卻沒有蹲下也沒有抱頭。


    “三次告誡,爾等原地抱頭趴下,否則我等將按律處置!”


    “我乃天子的叔公,何人敢對我不敬!?”劉德硬氣地迴敬道。


    陶安然搞不懂什麽叔公不叔公的,他隻知道三次告誡的流程已經走過了。


    不管麵對的人是誰,都攔不住他了。


    “華陽隊聽命!”


    “唯!”百人齊聲吼出的複命聲在空曠的北闕廣場上空迴蕩,自有一股的豪邁。


    這一次,張安世等人的眼底下,終於有了一絲懼意。


    但是,他們已經沒有後退的機會了。


    “茲有亂民於北闕廣場聚眾鬧事,我等奉執金吾之命,按《治安律》驅散亂民!”


    “華陽隊,即刻驅散亂民,抗命不遵者,打死毋論!”


    “唯!”


    沒等張安世等人想清楚自己這“官”何時變成了“民”,陶安然的右手就猛地揮了下去。


    前後兩屯的巡城亭卒,立刻就喊著口令聲,齊步向中間壓縮。


    屯長、什長和伍長們的鐵哨聲和號令聲此起彼伏,指揮著百餘人穩步向前。


    張安世等人剛才還趾高氣昂,但是街頭搏鬥的經驗和勇氣遠不及潑皮無賴。


    看到巡城亭卒舉著防爆盾像山一樣壓過來,徹底慌了陣腳。


    一時之間,大部分人紛紛驚恐地往中間縮去,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越來越窄。


    這些大人物背靠著背,抬手指著不斷靠近的巡城亭卒們,繼續咒罵威脅著。


    但是他們的氣勢顯然已經弱了下去,從盛氣淩人變成了狗急跳牆。


    “你等大膽!”


    “快快停下,小心族滅你等!”


    “我乃竇氏家主,何人敢動我!”


    “我乃內閣大學士,命你等速速退下!”


    巡城亭卒隻聽天子和執金吾的命令,這時候又怎麽可能停下腳步呢。


    在鐵哨聲和口令聲的引導之下,他們緩慢而穩重地向前推進。


    雙方的距離從十幾丈縮小到七八丈,再從七八丈縮小到三四丈,最後隻剩下一兩丈……


    雖然安樂沒有明確下令,但是驅散聚眾鬧事之人,自然有不同的成製。


    陶安然擔任城門司馬多年,也知道其中的輕重。


    像今日這樣的場麵,既要將人驅離,同時又不鬧出更大的亂子,才是最好的結果。


    按照預定設想,巡城亭卒會衝散張安世等人,然而二人一組,將其押出北闕廣場。


    這件事情也就算結束了。


    場麵雖然不怎麽好看,但是還算體麵,至少也不會流血死人。


    然而誰都沒想到,雙方距離一丈遠的時候,意外還是發生了。


    脾氣耿直而又是整件事“苦主”的劉德不知是一時衝動,還是有意而為之,總之沒有控製住自己。


    巡城亭卒步步緊逼的時候,劉德從地上撿起了一塊拳頭大的瓦當碎片,朝巡城亭卒隊列扔了出去。


    這塊帶著棱角的碎瓦當勢大力沉地飛出去,正中一個什長的麵門,當下門牙斷了兩顆,血流如注。


    這什長搖晃了一下,就像一截木頭一樣,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傷是不會傷得太重的,但是在這緊張的氣氛之下,卻格外眨眼,整個情形一下子就變了。


    長安豪猾們激動了起來,撿起地上的瓦片開始朝巡城亭卒扔去,立刻又有幾人被砸中了。


    “舉盾,衝鋒!”陶安然猛然大喊道。


    “舉盾,衝鋒!”屯長和什長們也下令道。


    頓時,刺耳尖銳的鐵哨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巡城亭卒們舉著防爆盾,頂著飛來的石塊發起了衝鋒。


    他們本就對巨室大族有怨氣,如今又有名正言順的借口,衝鋒的時候就更勇猛了許多。


    眨眼間,兩夥人就碰撞在了一起。


    整個場麵徹底亂了起來,再也沒有任何的轉換餘地了。


    巡城亭卒們舉盾揮棍,沒有絲毫手下留情的意思,那包頭鐵棍揮舞起來是虎虎生風。


    豪猾們腰間都有配劍,雖然不常用,但是年輕時也是爭強鬥狠之徒,立刻挺劍迎戰。


    伴隨著喊殺聲和鐵哨聲,這兩夥不同出身,不同立場,不同身份的人纏鬥在了一起。


    整個北闕廣場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混亂中。


    最開始,張安世和丙吉這兩個“老成持重”的內閣大學士還想要調解,分開雙方。


    在一陣刀光棍影的混亂中,張安世和丙吉慌亂地扯著嗓子高聲大喊,想要阻止這場“騷亂”。


    但是“快快住手”“成何體統”“膽大妄為”“安樂何在”“刁民得勢”這些話全部淹沒在了喊殺聲中。


    在兩群打紅了眼的“兇徒”麵前,他們二人又哪裏還有半分調解的力量呢?


    不管是哪一邊的人,都不會注意到他們二人的。


    連連“吃”了巡城亭卒幾記結結實實的棍打之後,這兩個在朝堂上頂天立地的內閣大學士也終於是慫了。


    他們明白了過來,當下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緊的。


    於是,二人連忙護著年歲最大,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韋賢,在人少的地方四處躲藏。


    場麵越發地混亂,殺紅眼之後,雙方下手也越來越重。


    巡城亭卒有人被劍砍傷,帶血廝殺;長安豪猾也有人被包鐵木棍砸倒在地上,捂著頭哀嚎翻滾。


    血……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這暗紅色的液體匯合到了一起,看不出什麽區別: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血的顏色都是一樣的。


    遠處的安樂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沒有任何表情。在下令的那一刻,他就早已經想到了這個場麵。


    但是這不怪巡城亭卒,也不怪他執金吾,更不怪天子。


    要怪就怪這些不知道好歹的內閣大學士和長安豪猾們。


    騷亂持續一刻鍾之後,巡城亭卒終於逐漸取得了上風。


    安樂看準了時機,將北闕廣場四周的兩隊巡城亭卒也全部調了過來,命令他們一起壓上。


    三百巡城亭卒全部投入“戰鬥”,依靠人數上的優勢和更強的戰力,終於完全控製住了場麵。


    被包圍的豪猾和朝臣們,機靈些的已經趁亂自己逃走了,跳鬧得最歡的躺在地上生死不明……


    至於剩下的那些,則雙手反剪到身後,分別被四五個巡城亭卒控製住。


    如果是尋常之人,那麽沒有二話,先送到詔獄裏關上個十天半月再說。


    但是畢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還要給他們保留一些顏麵。


    當北闕廣場上的最後一個鬧事者被製住之後,安樂終於陰沉著臉,迴到了原處。


    從開始到現在,時間隻過去了半個時辰。


    但北闕廣場上的景象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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