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水衡錢莊其實就像一個瀉湖,民間的錢多了則儲錢,民間的錢少了則放錢,於國於民,也有大用。”


    “所以,朕以為這是一箭三雕的好事,諸位愛卿覺得如何呢?”


    果然,天子的新政總是有人受損,有人獲利。


    這一次,受傷的就是放貸獲利的子錢家,獲利的則是低層的兵卒和百姓。


    與前幾次不同,天子這一提議說出來之後,一眾內閣大學士沒有任何的反對,全部連稱天子聖明。


    和增收賦稅比起來,建立水衡錢莊隻損害到了子錢家的利益,張安世等人沒有必要站出來反對。


    雨水雪花沒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們當然不會覺得涼了。


    世家和巨室雖然常常放在一起並稱,但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利益集團。


    世家靠讀經或做官來使自己的家族擴大,而巨室則是通過做買賣貿易來積累財富。


    二者雖然都比尋常人家“勢大”,但本質上相差甚遠,甚至還有不少的矛盾糾葛。


    世家看不上巨室逐利的醜陋嘴臉,巨室又總想把自己經濟上的優勢轉換成政治上的優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世家對巨室有著碾壓性的優勢,但巨室也不甘於寂寞,總在尋找翻身機會。


    隻不過在重農抑商這道金科玉律之下,巨室想要翻天,當然是不可能的。


    如今,天子推行的這項新政能稍稍打壓巨室,當然會得到張安世這些人的支持。


    畢竟,朝堂上想要出現第二個桑弘羊,不知道要到什麽年月去。


    很快,張安世他們就順著天子的話,開始抨擊起子錢家的“歹毒”起來,似乎萬惡都由他們而起。


    劉賀看著義憤填膺的張安世等人,隻是覺得有一些好笑——他又怎麽可能打擊工商業和手工業呢?


    在劉賀的設想中,隻有農工商三隻腿都硬起來,大漢才有可能變得更加強大。


    這西北大捷是一堆上好的蔬菜和肉食,細細烹飪,就能做出許許多多道美食。


    劉賀推行水衡錢莊,僅僅隻是小試牛刀。


    此舉並不像張安世等人想的那樣,是為了打壓所有的商賈。


    僅僅隻是用來打壓那些靠放貸來剝削普通農商的“金融巨室”。


    大漢的商品經濟並不發達,但是農民和普通工商業者有資金周轉的需求。


    水衡錢莊的出現,可以滿足他們金錢上的需求,為他們增強一些安全感。


    這樣一來,既可以抑製土地兼並,也可以促進工商業的發展。


    一件一舉多得的事情,恰好又能得到張安世等人的支持,推行起來就容易多了。


    劉賀讓樊克將幾本《錢莊會要》拿了進來,交到了張安世等人的手上。


    裏麵講述的錢莊的運作模式,又是他們從沒有見過的新東西,雖然理解起來有些難,卻也能看出精妙之處。


    “陛下聖明,這水衡錢莊極好,一定能夠讓天下百姓和漢軍兵卒獲利的。”張安世連聲讚歎道,旁人也跟著附和。


    於是,在這一來一往之中,開設水衡錢莊的事情就定了下來。


    在大漢的曆史上,這又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但隻不過是今日的開胃小菜,還不是劉賀要與張安世等人談的大事。


    今日既然有捷報傳來,那麽所要議論的,當然就是“兵事”。


    待張安世等人將《錢莊會要》收好之後,劉賀清了清嗓子,終於進入今日的正題。


    “今日有捷報,朕當然還是要與諸位愛卿商議兵事……”


    “這二十個昌邑郎,都立下了大功,隻有五人仍然可以留在行伍中,朕想讓他們加官進爵。”


    加官進爵看起來都可以讓一個人的地位和權勢提高,實際上卻又是兩件不同的事情。


    大漢名義上仍保留著軍功爵位製,但經過孝武皇帝賣官鬻爵那些操作後,已經趨於崩潰了。


    出錢多者,爵位高;出錢寡者,爵位低。


    雖然賣出去的爵位有上限,而且還有一個“武功爵”的新名稱,但是爵位泛濫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了。


    這武功爵的爵位從高到低一共有十一級。


    分別是造士、閑輿衛、良士、元戎士、官首、秉鐸、千夫、樂卿、執戎、政戾庶長、軍衛。


    這些爵位每升一級就要花十七萬錢,一年時間就替大漢帝國收入了三十萬金。


    當時,爵位到了“官首”就可以優先被拔擢為吏,獲得出仕的機會,這就讓大漢吏治更加混亂。


    名爵泛濫與孝武皇帝“鬻爵”有關係,但罪名卻不應該全部由他來背。


    恰恰相反,是孝武皇帝把爵位的最後一點價值榨取了出來,換取了一大筆軍費。


    秦時漢初,人們重視爵位,是因為獲得爵位即可授田宅,田宅則是百姓最看重的東西。


    在朝代更迭之時,戰亂頻繁,死者甚眾。


    天下不僅到處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更有數不清的無主田地和新占之田,兩個條件是軍功爵位製得以推行的基礎。


    隨著新朝的穩定和發展,土地兼並之風愈演愈烈,人口不斷增加,無主之田越來越少,可授之田也就越來越少。


    於是,頻繁用兵之下,建功得爵的兵卒越來越多,卻不能給他們授田宅,軍功爵位製也就有名無實了


    孝武皇帝鬻爵,就是把幾乎已經沒有用處的爵位賣出去,至少還可以收到一些錢財。


    在漢軍中,出任軍職與爵位有關連,所以對於職業的募兵而言,爵位還有幾分作用。


    但是出了漢軍,中低等的民爵幾乎就沒有任何的價值了。


    軍功爵位形容虛設,漢軍將士又怎麽可能舍身往死呢?


    人們常常提起的封侯,都特指關內侯和列侯——這兩級的爵位才有分量。


    劉賀提出來給這五個昌邑郎加官進爵,張安世當然立刻就聽出了言下之意。


    進爵是次要的,加官才是要務。


    天子想要在軍中培植自己的親信了。


    張安世對此事不感到意外,天子現在才向漢軍中安插親信,已經算慢了。


    即位幾個月來,天子扳倒了霍光,得到了趙充國和韓增等人的支持,王吉和安樂這些昌邑舊臣也掌握了部分軍權。


    但是,這些人隻是漢軍的“高層”而已,並不直接統兵。


    天子想掌握漢軍,就不隻是要掌握漢軍的“高層”,更要掌握漢軍的“中層”——自然是領兵的校尉和軍侯們。


    當日,範明友等人驟然叛亂,不僅因為霍光是大將軍,範明友是度遼將軍;更因軍中校尉多是範霍兩家的子弟。


    一營的校尉可以和一營兵卒朝夕相處,一曲的軍侯可以和一曲兵卒同寢同食,他們在兵卒中的威信自然極高。


    天子看來是想讓這五個昌邑郎出任軍侯或者校尉了。


    “陛下,韓將軍和趙老將軍是軍中柱石,此事可聽聽他們的意見。”


    張安世不願意插手軍務,當下就把這個難題拋給了韓增和趙充國。


    這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兵權是最要緊的事情,能不參與最好就不要參與。


    “韓卿,此事你如何看?”劉賀又問道。


    “晉爵當以軍功為標準,軍功又以斬敵人數量為衡量……”


    “捷報中並未提及這五人斬敵多少,所以可不按常例晉爵。”


    韓增這幾句話說得很委婉,但是也很清楚。


    天子的目標是給他們加官,爵位隻是加官的標準,不必限製得太死。


    天子想給他們加什麽官,再反過來給他們晉相同的爵位即可。


    “朕有意給這五人晉爵五大夫,然後再放到軍中去當軍侯。”劉賀說道。


    君侯管轄五百兵卒,這些昌邑郎雖然隻是二十歲左右,但立下了大功,還能全身而退,也非等閑之輩。


    讓他們擔任君侯,非常合情合理。


    當下,韓增和趙充國對天子又多了幾分敬意。


    天子沒有為了掌握漢軍,輕易拔擢自己的親信,光是這一點就比霍光和範明友之流高明多了。


    於是,漢軍中的這兩個將軍立刻讚頌天子“賞罰分明”。


    其實,劉賀何嚐不想完全掌握所有漢軍呢,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自己信任的昌邑郎,還要再曆練曆練。


    軍侯,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了。


    安排五個軍侯,這仍然是一件小事,劉賀終於是要說到大事了。


    這大事自然是第三輪新政——漢軍改製。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得找好一個切入點。


    劉賀思索了片刻,又拿起了桌上的捷報,反複看了許久之後,終於放了迴去。


    “諸位愛卿,不管是設立水衡錢莊,還是給昌邑郎加官晉爵,這都是小事……”


    “朕接下來,朕想要與你們商議一件大事。”劉賀嚴肅而認真地說道。


    “陛下垂訓,我等定當竭力。”張安世領頭提到。


    “商議此事之前,朕想問各位愛卿,如何看這捷報?”劉賀指了指案上的捷報問道。


    劉賀的這個問題,看似在問這捷報如何,實際上是在問“大漢來年該如何應對匈奴”。


    孝武皇帝之後,大漢十幾年沒有對匈奴用兵了,西域諸國逐漸落入匈奴人的威懾中。


    雖然靠著常惠、傅介子等使節的“膽大妄為”,大漢可以在西域保持存在感,但是也難免讓西域諸國首鼠兩端。


    霍光有心重啟對匈奴人的戰事,但不管是現在還是原來的曆史上,最後都是草草收尾,反而是烏孫國取得大勝。


    此刻,曆史又走到了拐角。


    劉賀接下來要做的決定,將影響大漢和匈奴的走勢,乃至整個歐亞大陸的走勢。


    “趙老將軍,你數次率兵出征漠北,又與羌人數次交鋒,朕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老臣以為此次大捷與孝武皇帝時的漠北大捷相當,匈奴人實力大損,三五十年不敢犯我大漢疆域。”趙充國道。


    “韓卿又如何看待此事呢?”劉賀又轉向問韓增道。


    “微臣也認為此次大捷難能可貴,可惜並非漢軍所取。”韓增不無遺憾地說道。


    其餘幾個文臣聽到這裏,也都麵露遺憾,而在這遺憾之下還有一絲的羞愧。


    堂堂大漢,發兵十幾萬,不僅沒有任何斬獲,還釀成了一場席卷數郡的動亂,實在太難看了。


    而身為屬國的烏孫國,卻取得了一場大勝,這讓大漢臉麵上更加難看了。


    而且不隻難看那麽簡單,還可能讓烏孫國和西域諸國輕看大漢,進而離心離德,引發新的危機。


    這就是大漢和屬國之間的關係,處於一種非常微妙的平衡中——稍有不慎,可能就會發生傾覆。


    值得慶幸的是常惠帶著二十個昌邑郎參與到了大捷中,這為大漢挽留住了一絲顏麵。


    想到此處,眾人看向天子的眼神再一次變得恭敬起來。


    霍光出兵時,天子就數次出言勸阻,但都被霍光駁迴了,他們這些臣子也暗笑天子不知兵。


    可若沒有這不知兵的天子未雨綢繆,大漢的臉恐怕就要丟到交趾去了。


    “諸位愛卿似乎還有話說,不妨直言,內閣值房是暢所欲言的地方。”劉賀說道。


    “老臣去年率兵出擊匈奴,未能取得寸功,實在汗顏,對不住天下百姓。”趙充國自責道。


    “微臣與趙老將軍有同感,今日看到這捷報,自然更感到無地自容。”韓增也跟著歎氣道。


    看得出來,這二人都有一顆要建功立業的心。


    雖然他們也確實立下了大功,但卻是平叛之功,不是拓疆之功,總會有遺憾。


    “二位將軍不必自責,未能建功,罪責不在你二人,在霍光極其黨羽……”


    “若不是霍禹等人私通匈奴,早早就將漢軍出征的方略告訴匈奴人,你們又怎可能無功而返?”


    “烏孫國即使再英勇善戰,恐怕也難取得現在的大捷。”


    “此事不必再自責了,往事已經過去了,眾卿應該向前看,想想大漢該如何謀劃。”


    在劉賀這番情真意切的安撫和勸勉之下,趙充國和韓增再次拜謝,凝重的臉色終於稍稍和緩。


    接著,張安世等人也各自說了自己的看法。


    “微臣以為,不管大捷是如何所取,匈奴受損乃無可置疑的事實,邊塞安寧,這就是大漢之幸。”(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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