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的晨間,溫室殿內,劉賀召見了霍光。


    這是天子親政之後,第一次與召見霍光,自然不是簡單的見麵,而是要劃清權力的界限。


    劉賀氣定神閑地看著霍光,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頹敗的跡象。


    權力是春藥,能讓人容光煥發——霍光即將交出手中一半的權力,自然會蒼老許多。


    “如今,陛下已經親政了,以後要多去尚書署,批複章奏、決斷朝政、用符用印,都要陛下決斷……”


    “親政的詔書,老夫已經讓尚書署擬好,並通傳天下了,各郡國很快就會收到詔書的,定會讚頌陛下勤政的。”


    說話之間,霍光的臉色和平日沒有區別,仍有宰輔大臣和當朝國丈的威嚴。


    但是他自己仍然從中品嚐到了不易覺察的酸澀。


    從孝武皇帝晚年一直到現在,曆經三朝,尚書署一直都由霍光掌握。


    批複章奏、決斷朝政,任免朝臣……雖然一道道詔令上落的是三代天子的款,但幾乎都出自霍光之手。


    如今突然交還這朝政的最終決斷權,霍光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呢?


    未來的日子,霍光也許還能利用自己的“餘威”來影響朝政的走向,但是終究要暫時退到次要的位置上了。


    每每想到這裏,霍光就會對眼前的天子生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四分忌憚,三分怨恨,兩分心虛和一分欣慰。


    天子仍然叫他仲父,但是他與天子再也迴不到以前那種亦師亦父的關係了。


    “尚書署正堂也已經重新整修過,陛下隨時可以駕臨,親理政事。”


    霍光說罷,就將一份上書呈到了天子麵前,裏麵列滿了天子每日固定要做的一些事情。


    劉賀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他草草看了一眼,就放迴了案上。


    零零總總,千頭萬緒,非常瑣碎。


    而其中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批複群臣章奏,以此決斷朝政。


    尚書署收的百官上書或章奏,和禦史大夫府收的臣民上書,形製上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內容卻不一樣。


    前者以實務居多,天子必須有所決斷;後者則務虛,天子不需一一迴應。


    通過這兩種的途徑上書的人群也不一樣,禦史大夫府所收的上書更多來自民間。


    “仲父,這尚書署一天大約會收到多少份章奏?”


    “老夫沒有細數過,少的時候三五十份,多的時候有一二百份。”


    “那批複一份章奏,所要花費的時間是幾何?”


    “快的話不過片刻,發給幾位尚書按照成製處置即可……”


    “但如果所奏之事是大事,那麽陛下就要召集朝臣共同商議,時間是長是短,就說不清楚了。”


    身為天子,親政之後,仍然不可能獨決斷所有朝政。


    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時間問題。


    事必躬親,恐怕要累死在那尚書署裏。


    所以尚書署協助天子批複章奏、處理朝政的作用無可替代,隻是不能讓一人獨大——不管是昔日的霍光,還是以後的某個人。


    在原來的曆史中,正是因為獨掌大權的領尚書事層出不窮,才將大漢天子架空,以至於朝權旁落,朝堂混亂,朝政不通。


    因此,劉賀今日向霍光提出的六部尚書製,就是修正中朝製的一塊補丁。


    “那一夜在大將軍府裏,朕和仲父說過,仍然要仲父來輔佐朝政。”


    “尚書署是大漢朝政樞紐,仲父仍會是領尚書事,掌管尚書署。”


    霍光“告病”,丙吉代行領尚書事時,劉賀定下過批複章奏的原則。


    如今,他又原封不動地把那幾句話給搬了出來。


    重要又緊急的章奏,立即呈送天子。


    重要不緊急的章奏,可以先登記造冊,擇日呈送天子。


    不重要卻緊急,由尚書署按照成製自行決斷。


    不重要且不緊急的,由尚書署召集相關朝臣商議之後再決斷。


    說完之後,劉賀才問道:“仲父覺得這樣安排可還有幾分道理?”


    霍光有些意外,他原以為天子迫不及待地親政,一定會死死地將尚書署握住。


    他沒想到天子竟然還會讓自己繼續出任領尚書事。


    雖說“重要而緊急”的章奏要立刻呈送天子,但是天子畢竟沒有治理朝政的經驗,這就給了霍光留下了操作的空間。


    居然可以再拿迴一些權力,簡直是意外之喜,霍光一直陰沉的臉上多了一些愉悅的表情。


    劉賀看在心中,並不戳破。


    “陛下既然信得過老夫,那麽老夫一定不負陛下的厚望!”霍光下拜道。


    劉賀心中冷笑。


    霍光這條魚對權力太癡迷了,這魚餌剛剛拋出來,他就迫不及待咬了上去,完全沒有想過可能會被鉤得鮮血淋漓。


    如果霍光現在是壯年,那麽他一定會更加謹慎的,怎麽可能像現在這樣粗心大意呢?


    劉賀慰勉了霍光一番,才終於是要提線了。


    “前一段時日,仲父稱病告假,這尚書署一下子就亂了起來……”


    “朕迫不得己,隻能讓少府丙吉暫代領尚書事,才勉強沒有讓朝政陷入混亂……”


    “而這也讓朕看明白了兩件事情,一是仲父不可或缺,二是尚書署不可有差池。”


    “朕思來想去,決定要改一改尚書署如今的格局,再選幾個得力的朝臣,幫仲父分擔重任。”


    以往,劉賀說完自己的提議後,總會問一句“仲父意下如何”——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問。


    這言語上的小小變動,意味著這一個提議,而是天子一個決定。


    霍光在宦海沉浮十幾年,自然知道天子此舉的目的:削弱他在尚書署的權威。


    他脖子上那無形的枷鎖稍稍鬆了一下,如今就又緊了起來。


    掌控朝政最好的方式,不是親力親為,而是讓不同的朝臣相互製約、相互掣肘,然後再居中調和。


    拉一派,打一派,這是最好用的手段。


    這十幾年來,霍光就是用這個方法,讓自己屹立朝堂不倒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天子學得那麽快。


    如今,天子是要讓他霍光繼續在尚書署嘔心瀝血,卻又不讓霍光獨大——真是算得一手好賬。


    霍光不免有一些後悔,剛才不應答應得那麽痛快的。


    “陛下,這尚書署的格局是孝武皇帝定下來的,恐怕……”霍光小心地說道,試圖用孝武皇帝來壓製天子。


    但是,死人哪裏是活人的對手。


    “朝廷製度時時在變動,孝武皇帝也曾改過孝景皇帝和孝文皇帝的成製,所以並不用有什麽顧慮。”


    “可是……”


    “祖製可不可改的事情,上個月在朝議上,已經辯駁得很清楚了……”


    “此事,仲父就不要再勸了,傳出去,恐怕有小人會說仲父貪戀權勢,不願放權,如此反而不美。”


    劉賀神情平靜,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實際上對霍光而言,卻是“誅心”之論。


    幾個月之前,天子斷然是不敢這樣“敲打”霍光的。


    而現在,天子操弄人心的手段就越來越高明了,讓霍光無言以對。


    就拿今日此事來說,天子先誇讚霍光勞苦功高,並讓霍光繼續擔任領尚書事。


    在霍光放鬆警惕後,卻又立刻提出要改尚書署的格局,讓霍光無言可對。


    當霍光稍稍提出反對,天子又拋出了這“誅心”之論,讓霍光退無可退。


    這三輪交鋒下來,霍光沒有討到任何的便宜。


    霍光隻能有些惶恐地說道:“陛下明鑒,老夫絕無此意!”


    “嗯,朕知道仲父不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所以仲父也就不要再反對此事了。”


    “諾。”霍光心有不甘地說道。


    劉賀點了點頭,才將一張紙從懷中拿了出來,遞給了霍光。


    “這是朕的想法,那仲父替朕看一看,還有沒有什麽紕漏。”


    “諾。”


    霍光接了過來,眯著眼睛細細地讀那紙上的字。


    越往下讀,他就越覺得心驚肉跳,這天子高屋建瓴,擺弄朝堂的手段,真與孝武皇帝有幾分相似。


    不,隱隱約約之中,比孝武皇帝還高出了許多。


    當年,孝武皇帝創立中朝,用一個小小的尚書署就讓朝政繞開了丞相,將這個百官之首的權力悉數奪了過來。


    從那之後,丞相成了一個擺設,相權徹底旁落,君權大大加強。


    而後來的丞相們如果沒有孝武皇帝的支持,根本就做不出任何的豐功偉績。


    今日,當今天子重建的這尚書署,不隻是要削弱領尚書事的職責,也會讓中朝進一步架空外朝的權力。


    三公九卿最終會成為隻做實務的“左貳官員”。


    這樣的變革,比孝武皇帝的變革更加大刀闊斧。


    這新的尚書署由四個部分組成。


    一是領尚書事,總共有三人。


    二是六部尚書,總共有六人。


    三是六部禦史,總共有六人。


    三是掌璽尚書,隻有一人。


    除此之外,還有配屬給上述中朝官的屬官吏員。


    所有章奏由三位領尚書商議決定,或是分到六部尚書或是直接呈送天子,遇到複雜的朝政,領尚書事還要召集眾尚書商議。


    章奏分發給六部尚書後,由六部尚書批複,六部禦史無權幹涉,卻可調閱所部的章奏和批複,如遇不法,可向天子上密折。


    章奏批複,擬成詔書之後,再由掌璽官用印和派符,掌璽官如有疑問亦可拒絕用印派符,但是事後必須要向天子言明原因。


    如此一套流程,加上剛才劉賀提出了分發章奏的四個原則,尚書署內相互牽製的格局就形成了。


    霍光看完,陰沉著臉,後脊背感受到了陣陣涼意,脖子那無形的枷鎖越勒越緊。


    “仲父自然是領尚書事,而且是總領尚書事,負責整個尚書署的運作。”劉賀狀貌甚恭地說道。


    剛才,霍光以為隻要繼續當這領尚書事,那麽多多少少仍可以掌握一部分朝政。


    但是如今看下來,不管是領尚書事也好,總領尚書事也罷,手中的權力都微乎其微——甚至還不如六部尚書。


    這尚書署的權力被分得稀碎。


    領尚書事隻有分發章奏和朝政的權力,並無處置章奏朝政的權力,隻有遇到大事才能召集六部尚書共同議論。


    看似地位崇高重要,但真的遇到重要的朝政那勢必要上告天子來定奪的,領尚書事隻能靠邊站。


    如此一來,這領尚書事隻不過是一個“兩千石謁者”罷了。


    更何況,這領尚書事都還有三人,這本身也會相互製衡。


    那六部尚書雖然可以處置大部分的政事,但卻又要受到六部禦史的監督,自然不可能在該管朝政上獨斷。


    而即使領尚書事或者六部尚書繞過了六部禦史的監督,最後還有掌璽官來製衡。


    如此一來,尋常的朝政就要經過六部尚書、六部禦史和掌璽官三道關口,才能行成詔令通行天下。


    重要的政事還要有領尚書事參與其中,最後還要經過天子的首肯。


    在這疊物架床的格局之下,想要像原來那樣隻手遮天,簡直完全不可能,除非這整個尚書署都是“自己人”。


    過去,霍光都做不到這一點;今天,就更做不到了。


    更何況現在的尚書署上還有一個天子。


    霍光越想越覺得喘不過氣,這年紀輕輕的天子,到底是怎麽想出這幾乎毫無破綻的布置的。


    如此一來,自己幹預朝政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除此之外,霍光突然比剛才還多了另一層擔心。


    天子此舉看似隻拿走了“朝權”,但是隱隱約約也架空霍光大將軍的軍權!


    且不說身為大將軍的霍光已經不能隨意地使用璽印和虎符了,在這六部當中可還有一個明晃晃的兵部。


    有兵部,就要管軍務,這不就意味著自己的軍權也被架空了嗎?


    霍光記得很清楚,那一夜天子說得很明白,會繼續讓他當“貨真價實”的大將軍,他才“同意”讓天子親政的。


    難道天子現在就要卸磨殺驢了嗎?


    這未免太心急了一些。


    霍光心中的涼意變成了一股殺意,眼神也不自覺地兇狠了起來。


    朝權他可以讓出來,但是兵權決不能讓。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這是孝武皇帝的雄心,這是大漢的千秋基業,這是兄長的遺願……


    當然,最為重要的是,這是霍家榮華富貴的根基。


    霍光是決不允許天子染指的。


    他臉色陰晴不定地將那張紙還給了天子,說道:“陛下要改尚書署的格局那麽就改,隻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請陛下解惑。”


    “仲父有何疑問,都可以暢所欲言。”


    “以前大漢的軍務都由大將軍府處置,尚書署隻管其餘的朝政。”


    “如今這六部當中卻有一個兵部,是這軍務也要由尚書署來管轄嗎?”


    “軍務至關重大,不可耽誤,恐怕不宜和普通朝政混為一談,貿然改動,恐怕會引起混亂,讓大漢基業動搖。”


    劉賀早知道霍光會問這句話,因為軍務是霍光的命根子。


    虎符和傳國玉璽還在尚書署,可有了掌璽官,霍光輕易就用不了了。


    但是至少霍光仍然能夠以大司馬大將軍的身份,對漢軍施加影響力,控製一部分漢軍。


    如果大司馬大將軍和丞相一樣被兵部架空,變成一個虛職,那麽霍光恐怕對漢軍的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小。


    霍光當然會擔心。


    “仲父錯意了,這大漢的軍務,現在隻有仲父能掌握得過來,眼下又是用兵之際,朕不會節外生枝的。”


    “大漢的軍務仍由大司馬大將軍負責,尚書署的兵部隻負責朝政中與軍務有關的事情,如糧草調撥、戰船營建等等。”


    “總之,這兵部尚書是替仲父分憂的人。”


    劉賀的這番解釋並沒有讓霍光完全放下心來。


    因為這新的尚書署,對他的權力削弱得實在太大了。


    如果朝權和軍權各自有一斛的話,那麽以前霍光是一人獨占兩斛。


    但是如今,朝權的那一斛中已經有九成被天子拿走了,而軍權的那一斛中也有四五成被分掉了。


    畢竟,朝權和軍權合二為一,不分彼此,怎可割裂?


    將領任免、糧草調撥、軍餉下發……這些事情屬於朝政,但也是軍務,都被分走了。


    自己雖然還是大將軍,也隻能幹預考核、都試等實務,利用軍中霍黨來操控漢軍。


    這怎能說不是被削弱呢?


    這當然讓霍光很是不悅。


    但是,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反抗。


    漢軍的捷報或者十五萬漢軍沒有迴來之前,霍光的威望是一日低過一日的,而剛剛親政的天子的威望卻在節節攀升。


    現在的霍光鬥不過天子。


    他猛然發現,自己每一次後退都是錯誤的,都會讓情況變得更為不利。


    可令霍光窒息的是,他每一次都不得不後退。


    和天子對弈的過程中,他似乎沒有贏過一招半式——那些看似平局的局麵,他其實卻已經是輸了。


    霍光暗中思索著要如何扭轉這種局麵,一時竟讓忘記迴話了。


    “仲父可還有什麽疑慮?”劉賀假裝什麽都看不穿地問道。


    “老夫並無其他的疑慮。”


    “好,那朕就把這尚書署官員的人選給仲父看看,如果提的人不合適,仲父要告訴朕。”劉賀笑道,笑裏有很多深意。


    “老夫一定暢所欲言。”


    霍光打起了精神,這句話不是一句空話,何人能進尚書署,這也是一件大事,當然要和天子爭一爭。


    至少要讓多一些霍黨位列其中。


    這不是和平,而是停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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