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翠柏,夕陽斜掛於最西方。


    目光所及之地隻見一片蕭索,隻因為此時正值深秋。山徑小路旁的枝條都垂有枯黃的葉子,時而因為山風唿嘯而悉悉索索地落下。葉片落盡的枝條顯得那麽空蕩孤獨,幹枯的外在表皮好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樣子。


    但是天地生有四季,春生夏長秋落冬藏。此乃是萬物輪迴之理,即使是枯葉落盡。也是化作腳下土壤中的肥料,等到來年開春,古樹抽出新枝丫的時候,重新變成枝條上最鮮嫩翠綠的葉子。


    夏知蟬就像是落下枝條的葉子,經曆了土壤的分解轉化之後,又即將重新迴到枝條上。


    “這座山……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他嘴裏所說的山自然指的就是“困龍山”,這座山是他們師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山上的農家小院就是對於他來說記憶最深刻的地方。


    靈官一脈雖然與道門佛宗並稱正道三大門派,但如果隻是對比道場所在地的規模的話,那麽其他兩家大概就像是公卿諸侯家的高門,而困龍山則是尋常百姓家的門廳。


    這座山但凡有一點奇異之處,也不會一點奇異之處都沒有。這句話看似好像是一句廢話,但實際上可以說最大程度地表明了困龍山的平凡之處。其與周圍的任何一座山都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就算是有人從山腳下經過,也不會相信這種地方居然就是傳說中的正道三門庭之一。


    “大繁至簡……可以說再精心設計的陣圖都是沒有意義的,就如同龍虎山或者萬佛山那樣,要麽就真的與世隔絕,要麽就幹脆放開陣法束縛。他們偏偏在最熱鬧的地方建立道場,又幾乎不允許普通人上去。這簡直是……”


    春不眠心情大好,隻因為夏知蟬不但願意改口叫他做大師兄了,而是對於迴到困龍山也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的抵觸。說明其在土龍的口中跟師父已經經曆了一場“親切”且“友好”的交談,解開了心結。


    他沒有著急上山,反而是像第一次帶著自己小師弟在山上轉悠一般,慢悠悠地沿著山路向上行走。


    “就是——脫褲子放屁!”


    冬天則是有些鬱悶地跟在後麵,雖然他是魯莽了一些,但不代表他是個傻子。夏知蟬從土龍嘴中出來之後,對待春不眠和困龍山的態度明顯變了,這一點冬天是能夠清楚感覺到的。但是介於夏知蟬並沒有說明,他也就沒有追問。


    那隻土龍在夏知蟬出來之後,立馬就像是受到特赦的死囚一樣,幾乎是屁滾尿流的鑽迴到了地底。


    “大師兄,我記得你說有兩個人要讓我見一見。現在我已經見過一個了,那另一個……”


    夏知蟬知道自己一到達山頂自然就會見到另一個人,他之所以挑起話頭就是想要先側方麵跟春不眠打聽一下對方的信息,至少先做個心理準備吧。


    其實說實話,見到自己死而複生的師父之後,恐怕少有人還能嚇夏知蟬一跳。


    “到家之後,自然就會見到她了……嗯,見到她,你就知道了。”


    春不眠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吞吞吐吐的也沒有說出來一個所以然。而且夏知蟬居然從自己師兄的臉上神情變換之間捕捉到了一絲難以啟齒的羞澀,這讓他倒是好奇心起。


    大師兄向來是個穩重淡定的性格,夏知蟬還從來沒有見過春不眠因為任何事情而露出如此表情。這種行為就像是澆在烈火上的一桶火油,讓他內心的好奇就熊熊烈火般燃燒起來。


    “什麽人?要見什麽人?”


    冬天跟在後麵,見縫插針地問道。


    “咳咳……見到後就知道了。”


    春不眠假裝咳嗽幾聲,遮掩了自己臉上的羞臊。


    一行三人沿著蜿蜒的山路向前。這條道路他們從小走到大,幾乎是到了閉著眼睛也不可能走錯路的程度。


    很快,入眼處就出現了一座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就跟夏知蟬記憶裏的並沒有太大區別,隻是圍繞小院四邊的籬笆柵欄好像被人重新整理過,原本稀疏的竹條木棍被仔細地編織在一起。


    可實際上這座小院裏麵並沒有養過任何的牲畜,所以從夏知蟬記憶裏圍繞小院的籬笆就從來沒有修繕過,甚至小時候他跟冬天還會故意拔下幾根木條,使得他們嬌小的身軀可以鑽出去。


    現在突然看到被明顯修繕過的小院,一時間竟然讓他們都有些不能適應。


    東屋是做飯的廚房,此時的煙囪中正冒出幾縷炊煙。


    三人站在門前,就已經清晰地聞到飯菜的香味。但是一向是由大師兄春不眠負責做法,夏知蟬的廚藝一般,冬天則是能把東西弄熟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但是現在三人都還沒有進門,那燒火做飯的人是誰?


    “咳咳——我迴來了。”


    春不眠咳嗽幾聲,他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


    “來了……迴來到時候正好,飯菜剛剛好。”


    女子迴應的聲音嬌媚,夏知蟬跟冬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色。要知道自打他們來到這個小院開始,這裏就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女子。師父洪煌嵐孤獨一生,雖然收了四個弟子,卻沒有道侶。


    而隨著聲音,一襲荊釵布衣的婀娜身影就走了出來。


    女子眉眼如畫,即使是再樸素的衣著都掩蓋不住她的美貌。她身前圍著做飯用的圍裙,上麵有些許油漬和灰塵,燒火做飯的雙手指尖上也染滿了炭色。


    “呀……你們都迴來了,快進來呀,正好開飯。”


    春不眠自然是率先推門而入,他走了幾步才意識到自己的兩個師弟都沒有進門,於是連忙迴過頭去看向他們。


    “她……是什麽人?”


    冬天單刀直入地問道。以他知天境的神識,居然不能準確判斷出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什麽身份。雖然對方身上並沒有妖邪之氣,但也始終像是一層薄霧籠罩著。甚至他都無法判斷對方到底是什麽實力。


    夏知蟬沒有說話,他眯起眼睛,意識在自己的腦海裏不停思索著。他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眼前的女子,可對方就偏偏給他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微妙,隱隱間讓他有些惴惴不安。


    如果真的要說為什麽,那就是來自於他的直覺,極其敏銳的直覺。


    他思索再三,甚至就連自己走在路上見到過能想起來的女子麵容都思索了一遍,可始終都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可是他確信,自己一定見過對方,隻不過當時的對方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咳……這是賤內。”前半句是春不眠對自己師弟們說的,而後半句則是對女子說的:


    “他們應該不需要我介紹吧,你認識的。”


    “嗯嗯,冬天和夏知蟬,都是你的師弟嘛。”


    女子先是點頭答應,但旋即衝著自己丈夫翻了一個白眼:


    “你說誰賤呢?”


    “那隻是一個形容詞而已,沒必要計較吧。”


    春不眠在自己師弟麵前晃了晃手,示意兩人迴魂。他娶妻的消息幾乎是沒有人知道,知道女子真實身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恐怕就連如今人族的第一強者張太玄也並不了解。


    冬天嘟囔幾句,他自從夏知蟬被逐出師門之後跟春不眠賭氣,從那之後也幾乎沒有迴來過困龍山,所以對於女子是根本不知道的。


    “你跟飛花的事情我也知道……”


    春不眠曾經是大齊太子,從身份上來說,飛花公主薑涵和薑沁都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所以自己的這兩個師弟也是他名副其實的妹夫。


    “嗯……那個……你知道就好。”


    冬天在對方提到飛花公主的時候,也少見地有些扭捏。他在離開困龍山之後,除了在山下遊走殺妖一段時間之外,就幾乎是蝸居在龍虎山上。他跟飛花之間那份糾纏不清的孽緣就像是一壇酒一樣,隨著時間的發酵,味道也就越發醇美香甜。


    “行了,飯菜都要涼啦,快點進來,準備吃飯吧。”


    直到現在,夏知蟬才意識到自己心裏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來自於什麽地方。他目光變得越發奇怪,先是把詢問的目光轉到春不眠的臉上,後者在感受後就有些莫名笑容的點點頭。


    得到自己師兄的肯定之後,夏知蟬神色更加奇怪,把目光投迴到女子的身上,同時幾乎是從自己牙縫裏麵擠出來兩個連音調都變了的聲音:


    “天……魔?”


    是的,眼前女子所帶給他的熟悉感居然是來自於那隻始終追隨在春不眠身側的天魔。夏知蟬從來沒有見到過漆黑迷霧遮擋下的真麵,所以他雖然跟天魔有過不止一次對局交手,但實際上並沒有真的見過對方的麵容。


    “是的,有這麽值得驚訝嗎?”


    女子微笑著點頭,但她越是這麽隨和親切,帶給夏知蟬反差的怪異感就越重。但是經過一番糾結的內心掙紮之後,夏知蟬還是無可奈何地承認了眼前發生的現狀。


    “沒有……沒有。”


    夏知蟬原本以為已經沒有什麽比自己師父洪煌嵐活著的事實更具有衝擊力的事情,但看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的。實際上他在經曆了很多事情之後,對於自己師父的生死早就已經有所猜測,所以即使是在土龍口中見到了活著的師父,他其實也並沒有多少驚訝。


    但是對於天魔的如此轉變,以及其跟自己師兄的關係,都像是一顆深水炸彈一般震撼了他的意誌。


    “行了,吃飯吧。”


    春不眠拍了拍夏知蟬的肩膀,他沒有多說什麽。有關天魔的事情很多都涉及到不可說的天道,所以他一時半會也無法向對方解釋清楚。


    “師兄之前所說想讓我見到人,第二個就是她嗎?”


    夏知蟬隱約覺得,天魔的如此轉變並非是偶然,這件事情也應該在自己那個神鬼莫測的師父預測之中。對方之前利用棋盤和不定子的事情,向自己暗示了整個天地的運行規則,但是有關天道的更多細節並沒有多說。


    當時師父說山上有人能夠更好解答自己的疑惑。


    當時夏知蟬如果還並不明白師父所說的是什麽意思的話,現在看到轉變的天魔之後,一切就已經幾乎明朗起來。是啊,如果說對於上界的了解,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從上界墜落下來的天魔知道的更加詳細了。


    “是的……剩下的事情吃完飯再說。”


    ……


    四人用過飯,春不眠很熟練地拿起碗筷去廚房洗碗,順道將看不清楚形勢的冬天也一起抓走。


    “你應該有很多的疑問,對吧?”


    天魔,準確來說現在應該稱唿女子為江燕。這是她的名字,是她所寄宿的這具軀體的名字,也是她真實的名字。這是春不眠找出的辦法,天魔從上界墜落之後就失去了名字,他在進入知天境後通過跟天道的短暫接觸,得到了天魔在飛升之前所經曆的一切。但是由於天道法則的原因,他並不能直接告訴天魔一切,但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達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天魔奪舍任何人之後,都會難免跟對方殘存的靈魂意識相互融合。此刻沒有名字的天魔就會得到對方的名字,但是這樣一來她也就必須失去一部分自我意識。而春不眠走遍天下,為其找到了一個因為意外丟失了部分魂魄的女子。


    女子是因為失足跌落懸崖,進入到了假死狀態。從魂魄的角度上來講,她因為重傷,魂魄已經離體大半,但是因為還有一絲魂魄殘留,所以並沒有立刻死去。


    春不眠用仙藥治好了對方的身體,然後安排人照顧女子,並且給對方起來一個跟天魔一樣的名字。這樣一來,當天魔奪舍對方之後,就會得到一個跟自己以前一模一樣的名字。這從某種角度來說,就算是讓她重新找迴了名字。


    “你跟我師兄……”


    夏知蟬沒有著急追問自己的事情,也沒有向江燕打聽上界的事情,而是以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切入。


    “怎麽?你想要打聽打聽我跟你師兄怎麽好上的?”


    江燕斜眼掃了對方一眼。她可不是什麽良善脾氣,天魔的行為雖然偏執,但也是她性格一部分的體現。如果從她出生時計算,恐怕她的真實年齡超過上萬歲。畢竟她生活的時代在夏知蟬等人的嘴裏已經是上古時代了。


    “咳咳……沒有沒有。”


    夏知蟬莫名被對方展露出來的磅礴氣勢震懾住,他連忙搖頭。


    “還是先說正經事……我接下來說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江燕醞釀了一下,然後用手指在剛剛擦幹淨的桌麵上畫了一個圓,同時說道:


    “從前有個地方,一群小動物快樂地生活在柵欄裏麵。”


    嗯?這是什麽東西,童話故事難不成?


    夏知蟬先是驚愕,然後立馬意識到對方所用的方法跟自己師父洪煌嵐一樣,都是出於某種原因並不能直說,所以隻能選擇用講故事或者做比喻的方法來隱晦地暗示自己,把一些不能夠明說的事情告訴自己。


    江燕看了若有所思的夏知蟬一眼,不由得心裏感歎,對方確實不同凡響,能夠在一瞬間就捕捉到自己話語中的真實含義,真不愧是自己當初看上的奪舍之身。


    “但是隨著時間的繁衍,小動物們越來越多。這個柵欄裏麵的生活空間也就越來越小,於是有些強壯的動物嚐試憑借自己的力量躍過柵欄,到達更廣闊的地方生活。”


    “經過長時間的嚐試,終於有一隻羊躍過柵欄,到達了柵欄外的世界,這時候它發現原來柵欄外麵其實是一座院子,外麵更廣闊的地方也是有邊緣的,而極其高大的圍牆猶如山峰一般阻擋著它離開。”


    女子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剛才所畫的小圓外麵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跳出牢籠,卻發現自己身處於另一個更大的牢籠。


    “但是這隻羊的舉動,鼓舞了更多的動物,接連有更多的動物躍出柵欄。可突然有一天,這座庭院的主人迴來了,他發現了那些強大的動物,但是並沒有多加幹涉。可是突然有一天,因為意外或是其他原因,有一隻動物死於非命。庭院主人處理了屍體,也是在那一次,他嚐到了動物的美味,於是……”


    夏知蟬很容易想象之後的結果。其實人性就是如此,一旦吃慣了珍饈美味,就很難再接受粗糠野菜。他其實不用江燕繼續說下去,就能夠想象到庭院主人會對那些美味的動物如何下手。


    “後來庭院裏散養的動物幾乎吃完了,他就想辦法在柵欄裏麵動手腳,引誘那些強壯的動物離開。可是竭澤而漁,最終的結果就是庭院裏的動物被吃光了,柵欄裏的動物也遭受重創,變得異常虛弱。”


    “可與之相反的,是庭院主人越來越龐大的胃口,他變得貪婪且瘋狂,日夜蹲在柵欄邊,等待著美味的動物出現。”


    江燕說到這裏,就把話止住了,她伸手在桌上的圓圈上敲了幾下。


    如果故事完結在這裏,那恐怕就隻是一個不太恐怖的恐怖故事。夏知蟬知道一定有後文,但是至於後文到底能不能說,恐怕就不一定了。


    “那如果動物都被吃完了……”


    夏知蟬提出來自己的一個猜測,他順著江燕話中的內容推測,想要知道結果會是什麽。


    “瘋狂的主人也許會拆了柵欄,甚至是砸毀整個庭院。”


    江燕直接迴答道,但是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沉重,目光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些動物挺可憐的。”


    夏知蟬吐了一口氣,他抬頭去看天穹:


    “希望我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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