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見童顏冒險出擊,唯恐他陷入敵群,正要一並殺出,卻被鶴發拉住。隻聽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聲錯落響起,白影一閃,童顏重又躍迴牆頭,左袖俱裂,腰側亦掛了彩,被利刃割開一道口子。但他的短劍上鮮血不斷滴落下來,顯然亦重創了敵人。

    雖是惡戰之中,童顏孩子氣的臉上亦現出一絲愜意,學著香公子的口氣道:“好小子,這幾劍滋味如何?”

    香公子獰笑道:“本公子最欣賞困獸猶鬥,越掙紮越有趣。”但他的聲音略顯悶啞,看來亦受了些傷。

    原來方才香公子一擊奏效,誌得意滿之際,卻也暴露了身形方位。童顏驟然殺到時,香公子身邊的幾名殺手蜂擁而至,童顏左手劈打戳拿,將諸殺手的兵器擋住,右手短劍連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香公子的飛鉈適合遠攻,此刻近身搏擊全然無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號殺手,果有非常之能,刹那間雙手持銀鏈護住胸腹。香公子明知隻要纏住童顏對方片刻,眾殺手合圍之下對方絕無生機,無奈童顏短劍出招太快,終覓得一絲破綻,在香公子右胸刺了一劍。

    童顏不敢久戰,隻得退迴,混戰中他亦負了輕傷。雙方各占一次先機,可謂平手,但香公子在眾多手下麵前被童顏刺中,雖入刃不深,顯然武功要略遜一籌,眾殺手雖憑借著人數的優勢占據上風,氣勢卻弱了幾分。

    鶴發垂首望著掌中的龍涎鞭,沉沉歎了口氣。他數年不動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對香公子的飛鉈判斷失誤。看著愛徒在敵群環伺中大發神威,既覺慚愧又覺欣慰。龍涎鞭一擺,淩空發力將堡頭上的幾盞風燈射滅。鶴發江湖經驗豐富,知道此刻堡牆已裂,無法阻止殺手潛入,混戰在即,黑暗反而對己方更有利一些。

    燈光乍滅,天色更黯,一陣狂風刮來,卷起大堆積雪,霎時幾步之外皆難視物。縱然身有武功,但在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無力。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非常道殺手暫時停止攻擊,醞釀著下一輪的衝擊。三人互握著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輪進攻必是更加慘烈,隻盼能多殺幾個敵人。

    隨著那濃墨般的黑暗降臨,忽有一聲長嘯從堡中傳出。與之和應,四周嘯聲連綿不斷傳來,嘯聲淒厲,又隱含沉鬱的悲哀之意,無數嘯聲匯合在一起,仿佛是對這暗夜風雪發出的詛咒,聞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捂住雙耳。飛翔於天空中的扶搖連聲長唳,亦發現了極大的危機。

    然後就有無數暗紅色的光點由四麵八方閃現而出,那是野獸嗜血的眼芒,在這暴雪狂風中緩緩逼近,觸目驚心。

    三人大驚,瞧此情形恐怕是那群蒼猊前來複仇,大致估計一下那些閃動的眼芒,數量隻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圍,在場諸人隻怕無人能逃出生天。

    香公子的語氣中亦有一絲驚惶:“這是什麽?”

    許驚弦大笑:“這是我召來的神獸,大概是聞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飽餐一頓。”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蒼猊群雖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寧可被野獸果腹,也不願死在香公子手裏。

    香公子也不知許驚弦信口所說召獸之術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時撤走隻怕會全軍覆沒,高喝一聲:“退。”諸殺手訓練有素,收到香公子號令後借著風雪掩護繞開猊群,刹那間盡皆退走,隻聽到香公子壓抑不住憤怒的聲音遙遙傳來:“本公子可沒心情陪這些扁毛畜生玩。嘿嘿,若是今晚你們不死,本公子遲早還會找來……”

    童顏與許驚弦曾與猊**過手,曉得它們的厲害。蒼猊雖不通武功,但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利齒鐵爪,十分難纏。那時兩人與數十頭蒼猊交手已是大費周折,此際這許多蒼猊同時來襲,思之不寒而栗。

    童顏縱是膽大包天,亦覺心頭發悚:“師父,我們還不跑嗎?”

    鶴發尚未答話,許驚弦卻道:“如果這些蒼猊一意找我們複仇,如何跑得掉?這麽大的風雪,我們行路艱難,它們卻不受太大的影響,倒還不如堅守土堡,憑著房屋的掩護或有一線生機。”

    鶴發點頭讚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吐蕃生活多年,隻知蒼猊喜群居,卻還從未聽說有如此大的規模,其中必有蹊蹺,我們先靜觀其變吧。”他聽了許驚弦的一番話後心中暗暗稱奇,此子年齡尚不及十六歲,普通的同齡孩子見到這陣仗早驚得魂不附體,他在這生死關頭卻不見慌亂,還能冷靜地分析形勢,確是與眾不同。

    隻見荒野中閃動的眼芒從四麵八方湧來,越集越多,風雪之中瞧不見蒼猊的身影,隻看得到那暗紅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但那些蒼猊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動,似乎在等待著號令。

    風雪雖仍未停息,但黎明終至,東方露出一線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隻見土堡周圍密密麻麻聚滿了近千隻蒼猊,皆是雙足伏前半臥於地,如排兵布陣般整整齊齊地列成一個圓陣。

    圓陣最前麵赫然立著那隻雪白蒼猊,半垂著頭,神情沮喪,宛若敗軍之將。其餘的蒼猊全都靜靜臥在它身後,近千隻巨獸集在一起,卻絕無任何喧嘩與躁動,不但沒有捕獵之威武姿態,反而沉凝肅穆,有種說不出的悲涼。這天地間難得一見的景觀令三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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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那蒼猊王緩緩走了過來。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蒼猊群僅是為了報複許驚弦與童顏何須如此聲勢?它們必是為了蒼猊王而來,誤打誤撞之下驚走香公子,說起來倒是救了他們。

    方才與非常道殺手對戰時,正是蒼猊王在土堡中發出了嘯聲,才引起了群猊迴應。不過看猊群的規模,隻怕附近百裏方園的蒼猊都集中於此,絕非一個族群,應該並非蒼猊王召喚而來,而是早有預謀。

    蒼猊王越過三人,往猊陣中行去,群猊仍是靜臥原處,並無反應,倒是那隻雪白蒼猊略顯不安。蒼猊王重傷後失血過多,走得搖搖晃晃,但頭顱高昂,步態堅決,王者之氣躍然而出。

    許驚弦小聲發問:“它們要做什麽?”

    童顏道:“莫非還要與那隻雪白蒼猊再戰一場,最終決定王位?”

    或是因為親手救下了蒼猊王,許驚弦心中對它有種莫名的關切:“它重傷未愈,如何是那隻雪白蒼猊的對手,我……”他本想說自己一定要阻止這種不公平的決鬥,但勢到如今,他個人之力又有何用?

    鶴發歎道:“蒼猊性格高傲,既然勝負已決,應該不會再糾纏下去。”他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想不出這些蒼猊會做什麽。

    誰也沒有想到,那蒼猊王來到雪白蒼猊身邊,低低咆哮一聲,前足一軟,仰臥於地,竟將喉頭要害置於對方的利齒之下。

    許驚弦驚跳而起,大叫一聲:“不要!”若不是鶴發與童顏強行拉住他,立刻便要衝出去。

    鶴發沉聲道:“這大概是蒼猊群千百年的規則,新王即位,舊王必死。”

    許驚弦痛聲狂唿:“我不管,哪怕被蒼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這一刻,他渾如失去理智,拚命想要從鶴發童顏的手中掙紮出來。

    鶴發在許驚弦耳邊大喝一聲:“就算你救了蒼猊王,你以為它就會感激你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蒼猊千百年來遵從的規則豈會因你而廢?如果蒼猊王不死,或許它整個族群都會不容於猊群,遭至滅族之禍。蒼猊王從容赴死是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橫加插手?”

    許驚弦一怔,盡管鶴發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裏仍是無法釋懷。

    蒼猊王聽到他們的爭辯,緩緩迴過頭來,望定了許驚弦,目光閃爍不定。對於獸類來說,敵友的界限從來都是涇渭分明的,但此刻的它或許想起了因許驚弦而承受的斷足之痛,又或許想起了許驚弦從冰河中把它救了出來,細心照看它,免它凍死於荒野之中……

    蒼猊王盯了許驚弦良久後,終於微微頷首。雖然它永遠無法像人類一樣理解恩怨之間的複雜意義,但作為高原之王,它有著屬於自己的尊嚴與寬容。蒼猊王望著許驚弦的漆黑的眸子裏,除了一絲麵臨死亡的決絕外,似乎還流露出些許的感激之情。

    雪白蒼猊抬首望天,發出一聲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數十隻蒼猊同聲和應,它們都是蒼猊王曾經的臣民,用它們特別的方式為昔日王者送別。

    雪白蒼猊猛然發聲狂嘯,隨即毫不猶豫地垂首、閉口、合齒,鋒銳如刀的利齒切斷了蒼猊王的咽喉……隨著鮮血飛濺而出,慨然赴死的蒼猊王長長吐出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息,神態平靜,無喜無憂。

    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真正了解蒼猊王的心態。它就像一個驕傲的武者,一個偏執的鬥士,當失敗無可避免地來到時,他寧可尋求一種有尊嚴的死亡方式,也絕不會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為縱橫高原的百獸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認自己為主人,之所以勉強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隻是為了保存最後一絲體力,然後優雅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對命運的俯首稱臣,而是為了整個族群的生存,為了維護族群間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離開禦泠堂,許驚弦沒有哭,與宮滌塵決裂,他也沒有掉淚……但此刻,淚水卻不知不覺沾染了他的麵龐。他曾發誓手刃仇敵前不再哭泣,但也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傷害他的親朋好友。雖然與這隻蒼猊相處不過半日,以往甚至因為扶搖的緣故視之為敵,但對於落難的蒼猊王,他卻已把它當成了自己的朋友,是自己應該、也有責任保護的對象。

    或許,他的淚並不僅僅為蒼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身不由己。縱然他此際身懷絕世武功,可以漠視近千頭蒼猊的威脅,卻也對蒼猊王的自殺行徑無能為力。那是規則與習俗的力量,不會因個人而更改。

    獸類如此,人類又何嚐不是?

    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夠擁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權勢,做這蒼莽濁世、混沌天地間的真正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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