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夜晚來得很遲,直到酉時末,三人才集結羊群,出了山穀往東行去。天色依然很亮,無雲的天空中卻已點綴起閃閃星辰。

    行出三四裏路,來到一座小山前。小山不高,奇的是遠處的高山頂上都覆蓋著千年不化的積雪,唯有這座低矮的山峰卻是異樣的赤紅色,峰頂並無積雪,隻有奇形怪狀的紅色岩石,全無草木,宛如一團紅色的火。

    這座小山有一個可怕的稱唿——魔鬼峰。

    據說每隔數百年,這座紅色的山就會噴出火來,火光高達雲霄,更有遮天蔽日的毒煙,周圍數十裏皆會被溶化。在吐蕃人的傳說中,那是因為地底被鎮伏的魔鬼來到人間作惡。所以,這裏也成為了吐蕃國內的禁區。

    一條細長而狹窄的山穀如一把鎮魔伏妖的紅色長劍,端端從魔鬼峰的山腰切入。山穀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狀各異,幾乎隻容兩人並行。三人花了近一個時辰方才把所有羊隻趕入穀中,一路上白瑪並無異樣舉動,隻是偶爾用她那小鳥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著瓊保次捷。趁多吉與白瑪忙著驅羊入穀,瓊保次捷若有所思地察看著穀中地形,眼中閃動著一絲興奮的光芒。

    穿過山穀行出不遠,穀地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方園達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圍粗略地圍起一圈柵欄,柵欄內散布著數十座帳篷,這裏就是他們的宿地,亦是禦泠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為火山,地質獨特,山壁上散布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分別關在各個山洞中。

    穀中已燃起二十餘堆篝火,彼此相距甚遠。除了左邊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堆篝火邊都圍坐著四名少年。近百人中絕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少的年僅七八歲,大多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從相貌上來看,漢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數藏、迴、蒙等異族少年。他們或烤羊而食,或飲酒談笑,或舞劍弄刀,亦有人如白瑪一般擺弄著“遷繁盤”。

    每隔兩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們並不打擾那些興高采烈的孩子,亦不與他們交談,隻是不時端出美酒與食物,儼然如孩子們的仆從。每個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絲線繡著一個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狀不一。

    而除了這些黑衣人之外,再無一個成年人,仿佛這裏是一個完全屬於少年人的世界。但是這裏並沒有任何可供少年玩耍的任何器具,隻有插滿著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中包括許多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

    整個山穀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在篝火間隨意走動,每一個孩子都固定在屬於自己的篝火邊,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就像是充注了什麽魔法,把這些活潑好動的孩子束縛在其中,一切都是那麽的井然有序,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軍營。

    左邊第四堆篝火正是屬於瓊保次捷這一組。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隻肥羊,正在翻動燒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藍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咽了口唾沫:“哈,我可真是餓壞了。”大步上前,急不可待地接過黑衣人遞來的一大塊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吃起來。

    白瑪隨之坐在篝火邊,吃著羊肉,喝著暖暖的酥油茶。瓊保次捷則拿起放在地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生羊肉,給肩頭的鷹兒喂食,自己卻隻是胡亂吃了幾口羊肉,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

    多吉嘴裏塞滿了羊肉,含糊不清地對黑衣人問道:“達娃大叔,瞻宇怎麽沒還沒有迴來?”

    被稱為達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張布滿皺紋的麵龐,輕聲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們先吃吧,不用管他。”這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吐蕃漢子,容顏蒼老,那每一道皺紋都深深刻在臉上,仿佛無言地表露著生活的苦難。

    多吉羨慕道:“堂主越來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樣優秀就好了。”

    達娃瞥一眼瓊保次捷,笑道:“隻要你不斷努力,總會做到的。”

    多吉搖搖頭:“我不行,就算武功練得像瞻宇一樣好,也沒他那麽聰明。”他確是語出真心,這個單純而容易滿足的吐蕃少年似乎從不知妒忌為何物。

    瓊保次捷忽一咬牙,側頭在達娃耳邊低聲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還請大叔能給我一個時辰。”

    達娃詫異地望著瓊保次捷:“你要做什麽事情?”

    瓊保次捷不語,隻是把捧在手中的氈帽揭開一線,達娃望見那隻幼年蒼猊,臉色大變:“你從何處找來的?”

    “自然是蒼猊洞中。”瓊保次捷語氣沉著:“還請達娃大叔不要稟報堂主,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達娃默然半晌方道:“離開時小心些,記得準時迴來。”

    瓊保次捷謝過達娃,又輕撫一下鷹兒的羽毛,指指多吉,鷹兒曉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著肉伏在多吉身邊。瓊保次捷對多吉道:“吃完飯後把鷹兒放出來。”多吉不知瓊保次捷打什麽主意,隻是點頭應承。

    瓊保次捷先鑽入帳中取了些東西,然後貓著腰小心地從篝火照不到的陰影處離開。他倒並非怕被人發覺,隻是不願因此連累達娃大叔。

    這群黑衣人負責這些孩子的起居飲食,武功修習,每人照看兩組。在達娃所照應的八名孩子中,唯對鷹組四人特別盡心。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穩重,乃是諸弟子中最優秀的一人;多吉外貌粗豪,單純善良,不通機心,讓人憑生好感;白瑪天生麗質、乖巧柔順,沉默寡言,令人憐惜;隻有瓊保次捷性情多變,時而憂鬱時而開朗,心思玲瓏,最是讓他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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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娃望著瓊保次捷悄然離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喃喃歎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他向多吉問道:“你和瓊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來那隻幼猊想做什麽?”

    多吉道:“我問過他。他說他的鷹兒常與那隻蒼猊王相鬥,吃虧不少,所以捉來幼猊引來蒼猊王教訓一下,好替鷹兒出氣。”

    達娃一震,雙手合十,態度肅穆而虔誠:“真神在上,這些漢人孩子並不知道高原的禁忌,請不要降罪於他們。”事實上吐蕃人不但把蒼猊視為古老高原上的守護之神,絕不私自捕獵,每當寒冬時節,還主動供奉牛羊,以求平安。瓊保次捷擄走幼猊引來蒼猊群報複,說不定還會惹來更多的災禍。

    看到達娃鄭重的神態,篝火邊一下子沉靜下來,就連一向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白瑪也撲閃著大眼睛,滿臉迷惑之情。

    達娃對多吉略含責備:“瓊保次捷是漢族人,不知道吐蕃禁忌,可難道你也不知麽?”

    多吉苦笑道:“達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我怎麽勸得住?大叔如何也不阻止他呢?”

    達娃緩緩道:“堂主吩咐過我們,絕不要輕易否定每一個孩子的行動,哪怕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唉,就怕他此舉激怒蒼猊群,後患無窮。”

    多吉故作輕鬆一笑:“達娃大叔不用擔心,瓊保次捷武功高,人又機敏。就算那蒼猊王來了,也傷不到他。”

    達娃歎道:“你們根本不知道蒼猊群的可怕。記得在一個關於蒼猊與狼的傳說中,狼群殺死了母蒼猊,那隻公蒼猊知道無法和整個狼群對敵,跟蹤狼群半年後,最後才尋到機會突然襲擊殺死了狼王。這雖然隻是一個傳說,但足以說明蒼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本性。可以防它們一時,卻不能防他們一世。蒼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絕不先犯人,若有來犯也絕不放過。”

    多吉默然不語。白瑪吃得極少,站起身來對達娃深鞠一躬,指指懷中抱著的“遷繁盤”:“大叔,我先迴去……”她的話說得又輕又慢,短短幾個字有數處停頓,似乎費了極大的力氣。

    達娃不料白瑪突然開口說話,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白瑪轉身迴帳,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她那神秘笑容,目光在不停閃耀的火苗間移動著,仿佛魂遊天際。

    “怎麽迴事?白瑪竟然說話了?”

    多吉嘿嘿一笑:“還有更古怪的事情呢。”把今日白瑪撲入瓊保次捷懷裏之事告訴了達娃,末了又古怪眨眨眼睛:“我看白瑪一定愛上了瓊保次捷……”

    達娃本是愁眉緊鎖,不由失聲而笑:“你們這些孩子懂得什麽是愛?”

    多吉惱道:“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七歲啦,怎麽不懂。”

    達娃的大手撫著多吉的腦袋:“此事恐怕並非你想得那麽簡單,聽了你的描述,應該是與白瑪的身世有關。”

    多吉道:“對了,我聽說當年就是達娃大叔與堂使一起救下了白瑪。”

    達娃點點頭,思緒迴到了從前:“記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與堂使同去塞外辦事,就在祁連山脈中遇見了白瑪的父親……”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來白瑪有父親啊?”

    “難道你以為她是從石頭中生出來的麽?”達娃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繼續道:“那時我與堂使在山頭上,發現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正在追殺一個青衣漢子,那個青衣漢子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青衣漢子就是白瑪的父親,懷中的白瑪不過三四歲。那群殺手人數多達二十餘人,白瑪的父親寡不敵眾,隻能借著密林的掩護左右閃避,但不知為何,那群殺手雖然武功高明,大多卻隻能在密林外轉著圈子,仿如迷路,有幾人還拔斧斫樹,似乎對那些樹木極為忌憚。但殺手人數太多,那片密林雖可阻一時,卻無法久持,白瑪的父親且戰且逃,眼見不敵。我見此情景自然不會袖手不管,便催著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卻道:‘我們身懷要務,無須多管閑事。’

    “其時堂中適逢變故,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新亡,其子南宮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剛剛三年。堂使雖也不過二十二、三歲,但武功高強,處事謹慎穩重,南宮少堂主有意提拔他擔任堂中要職,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雙方底細的情況下不願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堂使為人,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眼見不平之事怎可無動於衷?聽他語氣頗為猶豫,恐怕還有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救人要緊,我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獨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責怪,便由我一人承擔……’說罷便朝山下奔去。那時我還不到四十,尚有些年輕人血性,明知對方實力強大未必能敵,多半還搭上自己一條性命,卻也不管不顧了。

    “我來到山坳中時,白瑪的父親已被殺手團團圍住,盡管仍在勉力支撐,但手中刀法散亂,堪將死於亂刃之下。那群殺手卻也並不急於施出殺招,有人唿喝道:‘留下東西,便饒你不死。’白瑪父親狂笑道:‘你們殺我妻子,我也不願獨活,那東西早就放在秘處,你們一輩子也找不到。’趁對方分神之際,又傷了一名殺手。我藏在一塊岩石後,正在考慮如何伺機突襲殺手救人,肩頭一緊,卻是被堂使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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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堂使口中雖硬,畢竟年輕氣盛,尚存俠義之心,已悄悄隨我下山。在我耳邊輕聲道:‘他們既然要逼問那東西,一時不會痛下殺招,我們且見機行事。’正當此刻,白瑪卻從父親懷中探出頭來,往我們這裏瞧了一眼。那時她雖不過是個嬰孩,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來。我心中莫名一動,正欲衝入戰團,卻覺堂使身體微微一震,搶先現出身形,朗聲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應到白瑪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殺手們雖見來了幫手。但瞧見堂使年輕,我又隻是仆從裝束,根本不放在心上,並不停手,隻分出四五人來應付我們。堂使冷笑一聲:‘再不停手,有如此石!’看似輕鬆的一劍揮出,卻將那塊大岩石齊齊劈成兩半。本堂的‘屈人劍法’雖有不戰屈人之意,講究以巧製敵,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頗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殺手們被此神功所懾,停下手來,不敢輕舉妄動。

    “白瑪的父親卻道:‘多謝這位小兄弟仗義出手。但我已心存死誌,不勞解救。何況這群殺手來自東海非常道,小兄弟還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他這話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氣,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麽,竟敢跑到無念宗的地盤撒野。’他這話一來輕視對方,二來隱瞞身份,讓對方誤以為他是‘無念宗’的人。”

    東海“非常道”、祁連山“無念宗”再加上北嶽恆山的“靜塵齋”、滇南大理的“媚雲教”,合稱天下僧道四派,行蹤詭秘,極少現身中原武林。其中“非常道”雖以道名相稱,卻隻是一個殺手組織,賞金極高,幾不虛發。

    達娃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白瑪父親如此說,急道:‘就算你打算拚命,總不能讓孩子也一並遭殃。’白瑪父親一歎不語。殺手中一位看似領頭之人對堂使道:‘同為四派,無念宗與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閑事?’我隻道堂使必會開口反駁,誰知他隻是以劍劃地,劃下一道長達三尺的線,對那名領頭殺手冷冷道:‘隻要你們過了此線,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對方言語擠對,還是另有用意。那名領頭殺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讓他過了此線,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語間極為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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