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男子從林間走出,一揖到地。但見他二十八九歲的年紀,身材頗為矮小,卻穿了一身大紅彩衣,極其惹目,他的相貌普通,舉手投足間有種瀟灑從容的味道,言語和緩,聲音亦十分輕柔,雖與何其狂差不多年齡,卻是自稱“晚輩”,十分恭敬。隻不過他頭發稍顯淩亂,衣衫上亦有不少汙垢,仿佛有幾日不曾梳洗,與彬彬有禮的外貌頗不相適。

    小弦雖是心疼扶搖,但看來人態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氣。

    何其狂冷然道:“夕陽紅,你來這裏做什麽?”

    小弦心頭大奇,竟然有人叫這樣古怪的名字。他卻不知這位夕陽紅正是八方名動中的排名第二潑墨王薛風楚的大弟子,潑墨王精於畫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種顏色為名,人稱“六色春秋”,分別是夕陽紅、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與清漣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畫工具,如畫筆、畫刷、畫板、印章、硯台等物,剛才擊中扶搖的正是潑墨王門中的獨門暗器,乃是一團凝固成各式形狀的墨汁。

    潑墨王自詡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夕陽紅身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論,待人接物的風度倒是學個十足。聽何其狂問起,再深施一禮道:“晚輩在此遊玩,見到這鷹兒隻當是野物,所以才貿然出手,務請何公子瞧在家師的麵上,原諒晚輩。”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會中薛潑墨抱病缺席,我還隻當他在絮雪樓中安心養病呢。想不到在京師幾派人人自危的時刻,你們倒有這份遊山玩水的閑心。”絮雪樓就是潑墨王在京師的住所。

    小弦聽何其狂說到“薛潑墨”三字,才知道麵前這位風度翩然的年輕人竟然是潑墨王的弟子。他聽許漠洋說起過潑墨王在笑望山莊引兵閣前挑唆“登萍王”顧清風搶奪偷天弓,從而造成杜四之死,顧清風亦被林青一箭射殺,十分反感他,不願意與夕陽紅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聲。

    夕陽紅賠笑道:“何公子還不是一樣有這份閑情逸趣?晚輩不便打擾公子,這就告辭。”

    “且慢。”何其狂輕喝一聲:“擊中鷹兒的暗器想必是貴師弟大漠黃的傑作吧,他為何不出來?”他對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陽紅一付不欲生事的模樣,心中起疑,暗咐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這裏遇見潑墨王的弟子,莫非潑墨王也與禦泠堂有關?所以要查個明白。

    夕陽紅一窒,訕訕道:“三師弟不擅言辭,所以讓我這個大師兄出麵道歉。”

    何其狂凝神運功細聽,已查知枯林中絕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來絮雪樓來了不少人,還不都給我出來。”言罷不理夕陽紅的勸阻,帶著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閃出,橫在何其狂麵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計謀的末弟子清漣白。

    何其狂大喝一聲:“誰敢攔我?”手按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鉤”,雖未加速,步伐卻絲毫不緩。

    見到淩霄公子動怒,清漣白如何敢強阻,話說了一半急急側開身形避過何其狂的鋒芒,夕陽紅隨後追上幾步:“何公子留步,請聽晚輩一言。”

    何其狂不為所動:“有話就說,不必留步。”

    數道風聲響過,從林中、岩石邊又跳出幾人,各穿不同顏色的彩衣,一齊攔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綠袍的草原綠性格最為急躁,手中已擎出了獨門兵刃,卻是一柄大畫刷。

    小弦看到那畫刷雖是鐵製,形狀卻與一般木刷並無二致,刷尖上竟然還有一顆泫然欲滴的墨汁,大覺有趣,縱然在雙方劍拔弓張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潑墨親來,怕也不敢與我動手,你們倒真是吃了豹子膽。”臉上漸漸彌漫起一股殺氣。他注意到扶搖仍是躁動不休,輕扇羽翼,鷹爪張揚,欲要往林中撲擊。聽到枯林中隱隱傳來異響,竟似還有一人,看來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黃衣的大漠黃,用暗器擊傷扶搖之人尚未露麵。

    夕陽紅先對草原綠嗬斥一聲,令他收起兵器。又對何其狂歎道:“何公子不要動怒,我師兄弟如此做實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風度二流的潑墨王嫡傳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禮數,隻是語氣中已有哀求之意。

    淩霄公子何其狂向來吃軟不吃硬,一時不便與六色春秋翻臉,微一沉吟,腳步已緩了下來。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淩亂,遠非往日的一絲不苟的裝束,莫非在密林中進行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出現得太過巧合,若不查個清楚,實難罷休。

    夕陽紅上前幾步:“請何公子不要讓晚輩為難。”給幾位師弟打個眼色,六人齊齊半跪於地。

    何其狂吃了一驚,終於停下腳步:“男兒膝下有黃金,諸位快起來!”

    夕陽紅道:“若是何公子不答應我們的條件,便跪死於此。”

    何其狂冷笑:“你這是要挾我麽?”

    “晚輩不敢。”夕陽紅朗聲道:“隻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輩有辱師門,隻好自盡以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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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狂聽夕陽紅說得堅決,吸一口氣,緩緩問道:“薛潑墨何在?”六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有開口。

    何其狂心念電轉,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寧死也要維護他。夕陽紅既然提到什麽“有辱師門”,莫非此人與潑墨王大有關係?可潑墨王直到現在也不出場,難道六色春秋背著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麽緣故。

    雙方僵持一會兒,何其狂歎道:“也罷,給你們半個時辰,都迴絮雪樓去吧。至於密林中的那人,也一並帶走,就當我未見過。”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說已是給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麵子,誰知六人互視一眼,皆是麵有難色,似乎也無法接受何其狂這個提議。

    “哈哈哈哈!”從密林中傳來幾聲大笑,然後再無聲息。六色春秋麵色齊變,隻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聲:“出來!”六色春秋以死相勸,若是林中人默不作聲,何其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他卻故意發出大笑,頗有挑釁之意,淩霄公子又怎能咽下這口氣?

    夕陽紅長歎一聲:“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陽紅的話:“我今日有事來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與我無關,絕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諸位若是信我一言,便請起身讓路。”

    六色春秋無奈,夕陽紅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輩當然信得過你……”話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的女弟子花淺粉搶先道:“不行,我絕不會讓別人看到師父……”說到一半驀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聽花淺粉的意思,林中人難道就是潑墨王本人?更是要查個水落石出,沉聲傲然道:“我若要見此人,天下有幾人能擋得住?念你們一片誠心,這才留些餘地,難道真要迫我動手麽?”

    夕陽紅長歎一聲:“我等自知無法阻攔何公子,但請何公子發下重誓,今日所見絕不泄露第二個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聲:“這位想必就是許少俠吧,也請你一並立下誓言。”

    何其狂絲毫不為其所動,依舊故我:“何某做事從不自縛手腳,你等出手攔我也罷,自盡也罷,也不放在我心上。不過如果林中之人與我並無關係,我也不會行長舌婦人的行徑。”拉著小林大步入林。

    麵對驕狂如淩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無辦法,隻好隨他入林,麵上皆是一份難言的痛苦之色。

    入得林中,何其狂與小弦齊齊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數尺闊的空地,一個白衣人散發赤足,盤膝而坐,在他麵前放了一副畫板,左手支頜,右手提著畫筆,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麽疑難處,正在沉思應該如何作畫。在他周圍,幾乎每一棵樹木上都貼滿了畫卷,有些畫卷更是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強用膠粘住。

    何其狂吸一口氣:“薛兄,你搞什麽鬼?”原來這個悠然作畫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隻不過此刻散發披肩,容顏憔悴,不但一襲白衫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墨汁,臉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跡,哪還有半分“二流風度”的樣子?

    潑墨王對何其狂的問話渾如不覺,似是呆望天空,驀然一躍而起,手中畫筆在畫板上縱橫翻飛,不多時已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形輪廓。

    但見畫中女子赤足佇立,穿著中原極難見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點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點嫣紅,五趾緊並,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條柔軟的流蘇纏在腰間,舞動中隱約可見細軟的腰肢;短衣上卻接有長長的兩條水雲長袖,淩空飛射而出,分搭在兩株大樹的樹椏上,看起來就似是被那長長的雲袖綁縛在兩棵樹間一般;而隨著長袖展至盡頭,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隱若現的半爿香肩,極盡誘惑……

    潑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畫技”,不但將女子翩然起舞的風姿盡現無餘,渾圓如璞玉的腿肌充滿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線更是看得人心跳欲停。饒是何其狂有過縱情聲色、流連歡場的經曆,乍見畫中這集嬌弱與英烈於一體的女子,亦是覺得怦然心動。

    潑墨王飛速畫完女子的肢體後,又在女子的麵龐上畫下一雙彎眉與一對鳳眼,下筆速度越來越慢,好不容易然勾勒出鼻子的輪廓,忽停筆不前,又恢複到剛才呆立的模樣,臉上神情陰晴不定,仿佛難以下筆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與何其狂心癢難熬,百般猜想這樣舞若天仙的女子會有何等令人驚豔的容貌?

    周圍樹上所貼得畫卷,全都是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態各異,身材窈窕娉婷,舞姿風華絕代。或飛袖迎風、或自憐自艾、或如搖花擺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畫皆半途而止,全沒有那女子的相貌,大多也隻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窺全貌的就是那張被撕成碎片後勉強粘貼的畫卷,亦難看出究竟。何況既然撕毀,想必與原人相距甚遠,作不得數。

    潑墨王呆望良久,臉色漸漸沮喪,忽然一聲大叫,雙手抱頭,口中發出“嗚嗚”的哀鳴之聲,似乎在歎息自己不能畫出那女子的神韻,雙目竟然流下淚來,喃喃自問:“我不行?我真的不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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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潑墨王目光茫然,漸呈迷亂之色,又一躍而起,來到一株大樹前,怔怔望著貼在樹上的畫卷,撓姿弄首,竟模仿起畫中女子的舞姿來。潑墨王年近五十,卻依然是麵白若玉,豐神俊朗,不然也不會有“二流風度”之稱,然而此刻模仿之態卻讓人哭笑不得,五縷長須沾著一團團的墨跡,胡亂纏在脖頸間,還把長袍翻起,露出保養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樣點起朱砂,再緊緊腰身,手上擺出蘭花形,渾如當自己亦是千古紅顏、對鏡自憐,實是令人作嘔。

    何其狂與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林青口中知道潑墨王心計深沉,口蜜腹劍,外表雖然儒雅,內心卻十分卑劣,當年為追求駱清幽無所不用其極,被駱清幽嚴詞拒絕後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語,毀壞駱清幽的名聲,原是頗鄙視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畫技超凡脫俗,竟然還癡狂至此。

    何其狂與小弦滿臉驚訝,六色春秋麵上皆是悲憤沉痛之色。八個人靜靜看著潑墨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潑墨王忽發出幾聲大笑,好像又突生靈感,來到畫板前,先將前一幅未完成的畫取下,細心貼在一株大樹上,又拿出一張空白畫紙,重新提筆繪畫。這次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卻又換了一種舞姿,女子抬頭昂首,擰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於胸前,一根蔥蔥玉指輕點胸口,似如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對情人低訴衷腸……這個舞姿本來頗有挑逗之意,但在潑墨王的筆下,卻毫無半點色情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對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將她柔弱身體抱於懷中,替她撫慰淒苦的愁思。

    然而等畫到那女子的麵目時,潑墨王再度滯筆,呆愣半晌,捶頭頓足,悔恨不已。忽臉現怒色,飛起一腳踢向畫板,腳至中途又驀然急停,好像生怕踢傷那畫中女子,這一下急停十分突然,連小弦這不通武功之人都聽到一聲因骨骼逆力發出的一聲脆響。

    潑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撫畫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嚇壞了你麽?”看樣子竟把畫中女子當作活人,而他的手指雖似是撫摸畫中女子的衣衫,卻始終沒有接觸到畫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與小弦都已知道:潑墨王薛風楚並不是因畫癡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瘋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強行阻止,也正是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潑墨王這般不堪入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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