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閑號沿江東行,順風順水下舟輕帆滿,十分迅速。

    小弦蹲坐在船尾,望著江岸上林青與蟲大師的影子越來越小,終漸漸隱去,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離愁別緒,心頭似是堵了一塊大石,激湧起一種難言的惆悵,忍不住歎了一聲。

    “好端端的歎什麽氣?”水柔清在他身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支漿輕輕撥打著江水:“林叔叔不是說了最多兩個月後就來見你。”

    小弦又是一歎:“雖然如此,可心裏還是忍不住難受嘛。”

    水柔清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挺多愁善感的,簡直像個女孩子一樣。”

    小弦憤然道:“我才不像你一般的鐵石心腸,明知會許久不見也是眼睜睜地無動於衷。”

    水柔清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看來你真是沒有江湖經驗。”隨口胡吹起來:“像我這般常年行走江湖,便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從來不覺得有什麽難過。你必是從小就和爹爹在一起,從來沒有離開過吧。”

    小弦一呆,點點頭:“是啊,從小我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有時爹爹去山中采石,我一個人呆在家中就不由怕了起來,總想著爹爹會不會不要我了,便早早到門口等他。後來懂事了些,才知道爹爹總會迴來的……”

    水柔清微微點頭:“你媽媽呢?”

    “媽媽……”小弦臉色一沉,緩緩道:“我從沒有見過她,問爹爹也從不告訴我。”

    水柔清一震,垂下了頭:“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了京師,那以後我和父親都再也沒有見過她。”

    小弦料不到這個平日古怪精靈、伶牙俐齒的“對頭”竟然也是從小沒有了母親,心中大起同病相憐之感:“你也不要難過了。至少你還知道媽媽在京城,而我媽媽隻怕早就……”說到此心中一酸,再也說不下去。

    “我才不難過!”水柔清話雖如此,麵上卻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種哀傷:“每次我一問母親的事,爹爹都會大發雷霆,後來我再也不問他。有次聽門中長輩無意間說起,好像是爹爹與媽媽之間起了什麽爭執,然後媽媽就一去不迴了。”

    小弦吃驚道:“她就忍心丟下你不管?”

    “才不是呢。”水柔清驕傲地一甩頭:“每年媽媽都要托人給我帶好多東西,隻是爹爹不許我去京師找她。哼,再過幾年我自己去。”她拉起小弦的手,故作輕鬆地笑道:“你也別傷心,也許你母親還在人世,待你長大了也去尋她。”

    小弦與水柔清相識以來,尚是第一次聽她如此軟語溫言,不由把她軟綿綿的小手緊緊握住:“我已經長大了,等再見到爹爹我一定要好好問一下媽媽的事情。”

    “你長大了麽?”水柔清笑道:“我怎麽看你還是個不懂事的小鬼頭呀。才不過與你的林叔叔分開幾個月,就差點哭鼻子。”

    這一次聽水柔清罵自己“小鬼頭”,小弦卻沒有絲毫生氣,反是心中感到一絲溫暖:“說來也怪,剛才看到林叔叔離我越來越遠真是好傷心呀,就算被日哭鬼抓走和爹爹分開好像也沒有這麽難過。”小弦想了想又道:“大概我知道爹爹總會與我在一起,而林叔叔要去做他的事情,也許有一天分開了就再也不會見麵了……”

    “若是我們分開了你會不會難過?”水溫柔眼望著滾滾江水,無意識地隨口一問,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倒是漲紅了臉。

    小弦沒有注意到水柔清的表情,一本正經地答道:“我說不上來。或許到了分開的時候我才會知道是什麽感覺。”

    “哼,好稀罕麽!”水柔清本就覺自己失言,聽小弦如此說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甩開小弦的手:“等治好了你的傷,你就給我走得越遠越好,才不要再見你呢。”

    小弦尚不明水柔清何以生氣,幸好早就見識了她各種不可理喻之處,見怪不怪,也不著惱:“治好了傷我自然會走,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四大家族中。”他雙眼放光:“到時候我就隨著林叔叔一起去江湖中闖蕩,定是有趣極了。對了,還要看看林叔叔如何打敗明將軍……”

    水柔清淡淡道:“你林叔叔可未必願意帶著你。”

    小弦自尊心大傷,大聲道:“林叔叔是我爹爹的好朋友,當然會帶著我一起。”

    水柔清冷笑:“帶著你有什麽用,武功那麽差,隻能是別人的累贅。”

    小弦被這一句擊中要害,心底猛然一震。他從小便從父親口中聽說了許多暗器王的往事,心目中實已當他是自己最大的偶像,經這幾日的相處,更是對林青的靈動武功與果決處事佩服的五體投地。這些也倒還罷了,尤其林青雖是名滿江湖,卻是一派謙衝風範,對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子亦是如朋友般尊敬,一點也沒有長輩的架子。爹爹有時還會倚老賣老地數落幾句,相比之下仿佛與這位才相處幾日的暗器王還要更親近一些。可聽水柔清如此一說,心裏雖是百般不願承認,但也知是實情。林青一意挑戰明將軍,當然不會總帶著自己這個“累贅”。

    小弦一念至此,登時心灰,隻是不願在水柔清麵前示弱,勉強掙出一句:“我定要苦練武功,以後好做林叔叔的幫手。”

    水柔清一語出口也覺得過分,趁機道:“我溫柔鄉中不收男弟子。正好你要去找景大叔治傷,要不我便求他收你入點睛閣門下為徒……”

    小弦被水柔清剛才的話傷得甚重,他平日表麵上頑皮胡鬧,心氣卻是極高傲,發狠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與你們四大家族沾上任何關係。”猶覺得不解氣,又加上一句:“我最看不起那種仗著父親與長輩到處耀武揚威的世家子女。”

    水柔清哪受過這等閑氣,當下俏臉一沉,差點脫口說出“你有本事就別去找景大叔治傷。”幸好話到嘴邊強忍住了,隻是一時語塞,狠狠一跺腳,轉身跑入艙中。

    小弦心中氣惱,定定地看著腳下永不停歇般奔湧不息的滾滾江水,一麵想像著自己日後如何練得高強武功,在水柔清麵前好好顯耀一番;一麵又止不住地拚命思念起父親與林青來……船行二日,到達川東萬縣。花想容便帶著小弦與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這兩天與水柔清互不搭理,隻是各找花想容說話。花想容雖覺蹊蹺,但對這兩個冤家的鬥氣早也習慣了,肚內暗笑,隻當是小孩子賭氣也不放在心上,料想過幾日便會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莊院門前,不等花想容著人通報,水柔清便大叫起來:“段老三快快出來,上次輸給你太不服氣,我們重新比過。”

    “嗬嗬,我當是誰大唿小叫,原來是你這個小丫頭。”三人並肩從院中走出,領頭一人二十七八,藍衫長袍,一臉溫和,活像是一個教書先生,先笑著點點水柔清的額頭,再對花想容躬身行禮:“花家妹子好。”

    第二個人約摸小兩三歲,卻是麵若重棗,濃須滿麵,一身短衣勁裝,十分剽悍,對花想容一頷首,再看著水柔清嘿嘿而笑:“一個女孩家也這般爭強好勝,哪有半分溫柔可言?”

    水柔清的目光卻隻看著第三個人:“段老三,這次你跟我們一起去鳴佩峰,路上的時間足可讓我們大戰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誰厲害。”

    那段老三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張娃娃臉十分逗人喜愛:“好呀,一局一鶴。你若是不怕便是下一千局也行。”

    “一局一鶴?!”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輸了怎麽辦,難道你也會繡花?”

    段老三笑道:“我輸了便給你捉活的。不過我們先要說好,不許悔棋!”

    “呸!我悔過棋麽?”水柔清笑啐道。

    那勁裝漢子接口道:“我證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聲吵得我一晚上沒合上眼。”水柔清聞言不依,又跳又叫,眾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給小弦介紹一番,那年長的文秀書生名叫段秦;勁裝漢子是段家老二,單名一個渝字;那段老三喚做段成。小弦含混應了,他也不懂水柔清與段成說得“一局一鶴”是怎麽迴事,隻是心裏奇怪這三兄弟的相貌絕無半點相似,也不知爹媽怎麽生出來的。

    當下花想容將來意說明,又對段秦暗地說了些什麽。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傷勢不能耽擱,稍事寒暄,段成便迴屋匆匆收拾一番隨著花、水二女與小弦一起出了萬縣城,又坐著須閑號沿江東下。

    才一上船,段成從背上包裹中取出一個大木盒,打開來卻是一付象棋,便與水柔清廝殺起來。

    小弦生性好動,這一路來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與水柔清賭氣,委實氣悶。現在見水柔清有了伴,更顯得自己孤單,想找花想容說話又怕打擾她做事,一個人坐在船頭上望著兩岸景物,百無聊賴。

    他畢竟小孩心性,雖是暗地下了決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對那什麽“一局一鶴”實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會,忍不住迴艙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與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為人十分隨和,見小弦笑笑打個招唿,而水柔清卻是滿臉嚴肅,腦袋就如紮到棋盤上一般,還不時發出一聲聲的長籲短歎。

    小弦尚是第一次見人對弈,見那盤中棋子上不但寫著車馬炮士像,還有楚河漢界兵卒將帥等,頓時大感興趣,尤其見到水柔清一臉苦相,更覺快意。他也不多問,隻是默然看二人對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與水柔清之間的別扭,覺得過意不去,主動找他說些話。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遜,加上當著小弦的麵更是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強平了兩局後便連輸三局。她一向爭強好勝,卻在小弦這個“對頭”的眼皮底下連連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亂了招法,眼見第六局也是敗勢已定,索性耗著時間苦思冥想,說什麽也不能再讓小弦看到自己認輸的樣子。

    小弦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對諸事萬物皆有種敏銳的直覺,才看了幾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門道。他心係棋盤中,不免隨口向段成討教幾句,段成大占上風心中高興,自是知無不言。

    水柔清隻覺這兩人太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偏偏棋盤上又迴天無力。她不怪段成殺招迭出,卻怪小弦多事,將一腔輸棋的氣惱盡數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齒地道:“小鬼頭,知不知道什麽叫‘觀棋不語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頭,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氣水柔清,轉臉問段成:“段大哥,什麽叫一局一鶴?”

    段成卻似是比較怕水柔清,對小弦擠擠眼睛:“咳咳,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亂棋盤:“這一局算和了。”

    段成笑笑不置可否,小弦察言觀色,知道這一局水柔清定是敗勢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語般道:“我知道了:認輸是直接說‘我輸了’,認和卻是把棋盤攪亂就行了。”

    水柔清大怒:“你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贏我再說風涼話。”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隻有兩人相對也還罷了,如今當著段成的麵被水柔清這般唿來喝去,心底騰地湧起火來,脫口道:“這有何難,你現在下得頭昏腦漲我不占你便宜,明天看我怎麽贏你。”

    “好!”水柔清麵色鐵青:“明天一早,誰輸了誰就,誰就……”她一時想不出來用何方法來做賭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時常說的言語,脫口道:“誰就一輩子聽對方號令!”

    小弦一呆。他剛才看了幾局,記下了馬走日象走田等規則,也不覺得有多難,料想隻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敗她。但真聽她說出如此賭注,也不禁猶豫起來。

    段成打圓場道:“清妹何必認真,小弦今天才學下棋,如何會是你的對手?”

    “誰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圓睜:“這小鬼陰險得要命,你怎麽知道他是今天才學棋?也許他早就會下隻是故意裝不懂來問你,好來打擾我的思路。”

    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說。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來乖巧可人,真要急了激起火爆性子確是六親不認,根本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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