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劍審事縝密,見車唯舉止大異,自須追究分明。不等夜深燈落,便將努桑哈及一眾巽風部將領喚來,詳加詢問。努桑哈向來對他又敬又怕,見他神色嚴厲,哪敢有半點隱瞞,將自己數日行蹤交代得幹幹淨淨,連搶了多少女子、何日陪侍何人,都一一抖落出來。禦劍且不理會他這些荒唐,問其他人時,也是大同小異。他凝思片刻,問道:“近來你身邊之物、親近之人,可有異常?”

    努桑哈略微一怔,道:“身邊之物?……是了,屬下有一把禦賜短劍,常年佩在腰間,連睡覺也不曾取下。前些日子喝多了酒,不知落在何處。百般尋覓不得,某日一掀床帳,卻好端端放在枕邊了。”

    禦劍心中一動:“此事有蹊蹺。若是敵人,要他性命足矣,取他佩劍作甚?”旋即想到:“中原武林有一門易容之術,施術者可改頭換麵,徹底變成另一人模樣。雖不曾親見,但既有傳聞,或許真扮得七八分相似,也未可知。我紅哥原非善辨真偽之人,隻怕……”正思索間,太陽穴忽然毫無來由地一炸,一陣脹痛從腮頜急速上行,接著胸口也是一陣空悸。此時腳邊炭火正濃,就這麽一瞬間,竟湧出一身熱汗,連內衣也浸透了。

    努桑哈等見他神色忽變,忙近前詢問。禦劍被幾人身上熱氣一烘,心中一陣莫名狂躁,斥道:“下去!”

    這兩個字出口,便如落雷一般,震得滿室嗡嗡作響。眾部下見他驟然發怒,駭得一霎全散,膽小的更已嚇得腿軟,一步也走不動了。

    禦劍亦自不解,心道:“我這是怎麽了?”

    門外忽報:“烏蘭將軍請見。”隻見屈方寧手中挽了一隻碩大包袱,步履如風地走來了。見滿地是人,便撤步笑道:“我再等等罷。”

    禦劍道聲不必,揮手讓人散了。努桑哈一幹人如蒙大赦,錯身出門時,均向他投以感激目光。屈方寧待人退盡,才走到他身邊,道:“努統領怎麽了?大老遠就聽見你罵人,嚇得我不敢近前來。”

    禦劍見了他,心中躁鬱稍減,隨口道:“他說找了幾個姑娘陪你睡覺,老子大光其火,非弄死他不可。”

    屈方寧怪道:“滿口胡言亂語。哪有幾個?明明隻有一個。”順勢坐到他身邊,笑道:“便是一個,也是難得了。看在他忍痛割愛的份上,我來替他賠個不是罷。”

    禦劍笑罵道:“虧你說得出口。”屈方寧挨他一坐,頓覺一陣異熱撲上身來,心中一陣煩亂,伸腳將炭盆踢到一邊。

    屈方寧似未發覺他身上異狀,將包袱放在地上,口中道:“大哥,我聽說克爾索斯城一戰慘烈之極,戰場化為火場,車將軍遺體……險遭毀損,是麽?”

    禦劍道:“是。幸而山雪濕冷,火勢難以蔓延,才得以將他帶迴。大王為他允了秋蒐軍出陣一事,已經萬般自責。若他死後仍遭焚身之苦,我們更不知如何自處了。”

    屈方寧也歎了口氣,道:“車將軍平日和藹可親,對我更是處處照顧。再殺十個畢羅王子,也抵不上他一命。”頓了一頓,道:“不過哈幹達日當時受傷極重,死傷亦眾,夾尾奔逃之時,未必有放火的空閑。”

    禦劍略一思索,向他道:“依你看如何?”

    屈方寧道:“想他花大力氣放一場火,總該有個緣故。若不是為了泄憤,就是這火場之下,有甚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了。”

    禦劍心中一動,頓時想到:“如有人偽裝混入軍中,借火抹去痕跡,確是一幹二淨。”

    隻見屈方寧動手將包袱解開,道:“大哥,哈幹達日與老狐狸為了立嫡,是有些不對付。隻是他二人向來交好,除了君臣之份,也還有些同僚之誼。哈幹達日孤軍落難,老狐狸總不至袖手旁觀。我多方探聽,才知他二月底原要與畢羅另一支隊伍會於千雲州下,不知發生了甚麽變故,中途忽而轉向,往特爾佳斯山方向去了。特爾佳斯礦山廢棄多年,老狐狸特意繞路,總不是為了那些個破銅爛鐵。我暗自起疑,追查之下,竟在山穀深處發現屍體拖拽痕跡。再派人四處察看,發現四周雪嶺上車轍淩亂,石彈、□□集於穀底,顯然是有人在此布下陣仗,讓老狐狸吃了個大虧。此事不足奇,奇的是他們帶迴來這幾樣物事。”說著,攤開包袱皮,指道:“大哥,請看!”

    禦劍凝目看時,心頭重重一跳。隻見包袱中除幾枚鏽跡斑斑的箭頭外,竟是一件燒去半截的鬼軍軍服,其上光澤宛然,赫然是一張銀色麵具。拿起看時,與自己那張足有八分相似。那軍服卻是材質粗劣,微微一撚,手指便染得烏黑。但如在黑夜之中,便是眼光再毒辣之人,一時也瞧不出區別。

    屈方寧道:“大哥,你看這幾樣行頭,莫不是有人異想天開,竟……扮成你了麽?”

    禦劍道:“正是。此事幕後主謀,如今我也猜到了。”拿起一枚箭頭來,刮去鐵鏽,二指微一用力,箭頭應聲而斷。

    那箭頭長不過一二分,便是刀工火錘,也不易拗斷。禦劍道:“這叫斷頭鐵,產自徐、袞二州,既無筋道,又易炸膛。南軍多用此鐵,因其鏽蝕極快,常有死於破傷風者。”將箭頭拋下,冷冷一笑,道:“我道是誰背後作怪,原來還是那幾位故人。想是姓黃的死心不改,想趁亂分一杯羹了!”

    屈方寧不意他猜測如是之準,怔了一怔,才道:“是黃惟鬆那不要臉的老賊麽?……他要扮成你,可有點兒不像啊。”

    禦劍將易容之術與他說了,道:“也不必十分相似。他假借夜色掩映,或取我一兩樣慣用之物,別人瞧在眼裏,自然信以為真。紅哥見到的‘努桑哈’,隻怕就是個西貝貨。”又道:“這伎倆頭一次使出,確實防不勝防。一旦識破,便不值半文錢了。隻是柳狐也非愚笨,黃惟鬆能將他誆騙入彀,多半還有人暗中相助。此人能得柳狐信任,顯見蓄謀已深。這份膽魄隱忍,也是了不起得很了。”

    屈方寧心道:“這個了不起的人,就在你麵前。”旋即拿起那張銀麵具,舉在臉上,道:“大哥,那易容術說得那般神妙,真能扮得一模一樣麽?”

    禦劍見麵具下露出他尖尖的一個下巴,溫柔之心頓起,道:“怎麽,怕別人扮成大哥騙你?”

    屈方寧一揚頭,道:“我才不怕。便是扮得再像,我使出一招來,保準他現出原形,無處可逃。”

    禦劍聽他口吻得意,隨手將他攬在懷裏,道:“甚麽招?”

    屈方寧從麵具下覷著他,湊近他耳邊,吐氣般輕輕說:“……我讓他脫下褲子,陪我睡一覺。”

    禦劍驟然笑出聲來,擰了擰他下巴。屈方寧靠在他胸口,自己笑了一陣,仰頭道:“大哥,這法子當真不錯。要是有人扮成我,你也這麽揭穿他罷!”

    禦劍胸口給他一擠壓,煩悶之意更濃。當下強忍不適,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道:“那倒不必了。別說當麵相見,便是千萬人之中,大哥也能一眼認出你來,一根頭發也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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