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私語

    這一箭與日影並駕齊驅,勁道迅猛無倫,隱帶風雷之聲。霍特格震駭之下,隻覺一顆心跳個不住。一個傳說中的名字旋即浮現在腦海:“莫非是……?聽說他近來著重清剿紮伊殘部,常年戎馬奔波,留在千葉的日子少之又少。秋場大會也不是甚麽要緊節日,怎能請得動這位大人物?”

    隻聽遠處靴聲如鐵,戰馬不鳴,隱約可見軍服端肅的人馬列隊而行,好似碧綠的草原上流過一條黑色的大河。

    其時岸邊摩肩接踵,千萬人都沉浸在狂熱之中。直到這支森嚴的軍隊從遠方沉默經過,昏衝的頭腦才恢複了一些理智。

    霍特格見鬼軍紀律嚴明,蓄而不發,與傳言中以一敵百的強悍姿態並無二致。烏蘭軍雖然聲色嘩眾,但隻消明眼人一看,顯然已被比了下去。

    看屈方寧時,隻見他在馬上遙望遠方,頭發黑烏烏地垂在背上,被一枚古樸的方形黃金束成一束。幾縷長發隨風飄動,黃金上也流動著燦爛的光芒。

    此時司儀官已命人清點戰俘屍身,選拔出新一任達慕。亭名等捧出一盤花瓣狀的金幣,依照獵殺人數分賞參賽箭手,司儀官也送上青杯美酒。屈方寧目視那名馴鷹者咽喉下深深釘入的黑箭,忽向那名新任達慕道:“哈布克,你幫我做一件事。”滿斟一杯,將一枚金幣投入酒中,吩咐道:“將這杯酒送給那邊的禦劍將軍,多謝他出手相助。”

    哈布克興奮得眼睛發亮,躬身道:“這是小人天大的榮幸。”翻身上馬,將那酒杯高高頂在頭上,穩穩地追了上去。

    屈方寧看了一會兒,轉身道:“今晚白羽營為千機將軍接風慶功,你們也來。”向簇擁到他馬下的少年報以微笑,在侍衛大唿小叫的護送下打馬而去。

    這一夜天公卻不作美,白羽營前的篝火才點燃了一半,便下起了一場罕見的秋雨。這雨仿佛存心讓人為難似的,若隱若現,忽大忽小。一見人們有心在雨中繼續作樂,它就滾滾而下,打得人臉頰生疼。待狂歡的人熱情熄滅,收拾東西準備散了,卻又溫柔小心起來,頂多隻沾濕一層發絲。人們就在這欲迎還拒的引逗中,咒罵談笑。間或向進出白羽營正門的馬車指指點點,議論前來參與宴飲的貴族、將領,交換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俚聞。

    白羽營最大、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大帳頂上,插著一束柔軟雪白的孔雀翎毛。這座美麗的帳房大名鼎鼎,就是烏蘭將軍與公主平日的住處。

    許多沒來得及目睹二人大婚典禮的少年兒郎,嘴上雖然唱歌說笑,實則眼睛早已飛到了那招搖的羽毛上。聽人說公主與丈夫新婚伊始,一心要成為能被丈夫族人認可的主母,對妺水的一切慶典、節日都不遺餘力地參與。那時她挽著丈夫的手臂,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輕而易舉奪走所有人的目光。她的笑聲,像天神座下的金鈴鳥一樣動聽;她嘴邊的笑容,比盛夏的鮮花還要嬌豔,她的妝容、發髻、衣服的樣式,被人競相效仿。在初春的神樹巫祝之會上,她穿著一條曳地長裙,出現在眾人眼前。從脖頸到腳踝的銀灰色衣緞將她剛剛開始成熟的身體襯托得玲瓏有致,在地上撒開的尾部盛開如一卷繁花,走動時仿佛嬌弱無依,卻又平添萬種風情。當烏蘭將軍攜她的手步入祭壇,千萬朵素簪花忽地從岸邊飛起,落在她的鬢邊、肩頭、長裙上……而那動人的春光,卻抵不上她身上洋溢的、寶石般的光輝。

    別人見他們癡癡守望,都不禁發噱:“別看啦!她不會出來了。你還不知道嗎?公主已經有了六個月身孕,從夏天起就沒出過門了!”

    仰慕者一聽,既為她高興,也難免有些失望。但人們的話題早就轉向了那還未出生的孩子,誰也沒有理會他們的寂寞。

    有人說:“公主美若天仙,屈將軍也是俊美非凡。他們兩個人的孩子,一定好看得很。”

    有人說:“就是不知像父親多些,還是像母親多些。”

    有人說:“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像屈將軍倒不怕,要是個男孩子,卻繼承了母親的容貌,那還不知怎麽樣呢!”

    大家議論紛紛,羨慕著這對神仙眷侶。這時突然有個新來乍到的,咋咋唿唿地插進來一句:“……聽說他們感情有些不合。”

    這話立即激起了民憤,脾氣不太好的人已經跳了起來:“放屁!人家夫妻倆好端端的,不知多麽恩愛。怎麽不合了?”

    偏偏那說話的人沒什麽眼色,還傻愣愣地接了一句:“春天還沒過去的時候,不是有這麽個傳聞?公主不讓屈將軍進帳門,還罵他……什麽的。”給身邊的同伴狠狠掐了一把,遂啞啞地不敢說了。

    不料別人一聽,倒是換了一副了然的神色,還有人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這個傳聞的確是有過,內容比他說的還要誇張:說是公主拿剪刀鉸掉了結婚的禮服,在帳中向屈將軍哭著叫罵:“屈方寧,你是個魔鬼!……你這條毒蛇!”原因則更匪夷所思,說是屈將軍那件事“不行”,公主獨守空床、羞怒而不敢言雲雲。但這也純屬無稽之談:沒過幾天,千機將軍就開了一場香豔無比的夜宴,屈將軍提槍而上,鏖戰整夜,連禦五女,傲然不倒。那有辱尊嚴的傳聞,就此不攻自破。再一追究謠言的來源,各種線索直指禦統軍營,一切就更昭然若揭了。人人都知道當年必王子苦戀烏蘭朵公主,對其下嫁屈將軍一事含恨已久。他心胸狹窄,妒忌心又重,當年就曾扔下舍命救他的屈將軍獨自逃命,如今還憚於捏造一兩條聳人聽聞的謠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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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有關烏蘭將軍夫婦二人不合的傳聞,盡數成了必王子造謠中傷的鐵證。據說必王子還為此大光其火,堅稱自己一無所知。但別人心中早就認定了這個罪魁,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禦劍與巫木旗踏入營門時,舞女踏歌的空地已是一片泥濘。白羽營主帳的宴飲正熱火朝天地舉行,車寶赤之流都已酒酣耳熱,在場中抱著曼舞的姬人調笑作樂。小亭鬱一身雪藍禮服,正在輪椅上與郭兀良說話。見他大駕光臨,顯然十分意外。叫了聲“天叔”,便忙命侍從請烏蘭將軍過來。郭兀良替他接過賀禮,別有所指地笑了笑:“慶功酒都喝了一半了,還以為你不來了。”

    禦劍銀色麵具一動,道:“千機將軍首次親征告捷,我自然要來慶賀。隻是白石城那邊還有些瑣事待辦,片時之後就要動身。今日難以盡興,改日由我作請罷。”

    小亭鬱愕然道:“天叔這……就要走了麽?”巫木旗卻已笑嘻嘻地上前來拍打他,破鑼嗓聲音震天:“你不知道我們將軍,忙起來頭一個不認人的!老巫日催夜催,嘮叨了幾千句,才煩得他過來了。這一對玉偶是老巫給你挑的,你看,像不像你們家那兩個娃娃?”

    小亭鬱成婚兩年有餘,育有一兒一女。見那對人偶玉雪可愛,謝道:“這禮物太貴重了。”忽而一笑,道:“說起來,我也欠了桑舌妹子許多人情。不知甚麽時候能一並還了?”

    一說到這個,巫侍衛長的老臉就掛不住了,使勁擺了擺手,撓頭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隻聽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後笑道:“這都一年了,怎地這一撇還沒撇下去?一定是你在那邊有了人,左右開弓,兩邊討好,拿我們妹子尋開心呢。”

    禦劍一聽這聲音,胸口血液陣陣沸燙,頭腦中轟轟直響,兀自站在原地,連向他看一眼都不能夠。

    小亭鬱也佯怒笑道:“方寧說得有理。巫侍衛長遲遲不去求婚,想必是在紮伊呆得久了,看上了他們的青春佳麗。我們本地的姑娘,他可就瞧不上眼了!”

    巫木旗哪裏能受這種調侃,立刻哇哇大叫起來:“小錫爾,你說話要講良心的!老巫一天到晚忙得野狗一般,哪裏有這閑工夫?我在白石城裏,一天到晚就沒腳落地的時候!不信,你問我們將軍!”一把拉住禦劍,要他作證人。

    郭兀良是個厚道人,見他麵紅耳赤,無奈笑道:“你們何苦拿他湊趣。”向屈方寧身邊微微點頭,意示尊敬。屈方寧忙上前幾步,扶住了來人腰身:“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就不必親自招唿客人了。”

    烏蘭朵肚腹隆起,走路顯得有些吃力,倚靠在丈夫臂彎中,輕聲道:“鬼王殿下前來赴宴,我怎敢怠慢?”就著屈方寧的攙扶,向禦劍行禮。

    禦劍忙道:“公主不必多禮。”目光落在她高高的小腹上,心中極其緩慢地告訴自己:“這是寧寧的孩子!”

    屈方寧微微一笑,向小亭鬱道:“你看,還是你有麵子。我請了禦劍將軍好幾次,都請不來;你一做東,就請來了!”

    小亭鬱哈的一笑,指他道:“你還擠兌我?將軍從前跟你是甚麽光景,你當別人都不記得了?現在倒是說得外人一般,要不是看在公主的麵子,我真想替將軍鑿你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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