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上村。


    三娘將柴續到灶台下,直至鍋裏的水開了,冒出了水汽,這才將包頭巾取了下來,看著灶台下掙紮的灰燼一下紅一下黑,暗暗歎了口氣,聽到外麵有腳步聲,便走出了灶房,對迴來的周小山問道:“怎麽這個時辰迴來了,不是說澆地嗎?”


    周小山將沾滿泥巴的鞋子脫下:“今天就有澆一塊地,後麵再說。三娘在家裏沒聽說吧,周灣那個地主竟然讓兩個兒子簽下了自願移民文書,隻留下了一個小兒子在身邊。”


    “啊,他可是大戶,為何要主動移民,受這個苦?”


    三娘很是疑惑。


    周小山嗬了聲:“誰知呢,不過文書是真簽下了,雖然周灣的那兩個兒子哭得淅瀝啪啦,可文書就是文書,簽下之後,移民的時候就少不了他們。三娘啊,你說,移民這事靠得住嗎?”


    三娘白了一眼周小山:“你可不要動移民的心思,在這裏挺好,日子雖然苦點,可這裏畢竟是咱們的根。爹年紀也大了,經不起生離死別。”


    周小山搬過小板凳,坐了下來:“為啥要生離死別,讓爹跟咱們一起走不好嗎?今年知縣又來講了一番,我覺得知縣說得在理,咱們是佃戶,佃戶沒有根啊。”


    “隻要地主家不讓咱們種地了,那咱們就必須再去找一個地主。若是新找的地主很遠,那咱們就要搬家。你說,咱們的根在這院子了嗎?沒有,三娘,我們沒有根,哪怕是爹在這裏佃了一輩子田,咱們還是沒根。”


    三娘低頭,心頭酸楚。


    這番話並不是沒道理,可習慣了這裏,也習慣了這樣的苦日子,哪怕是沒根,至少也如那鐵鍬,插到了土裏麵,能站得住。


    換個地方,不熟悉,一鐵鍬下去,萬一碰到石子怎麽辦?


    周小山按住左鼻孔,一用力,右鼻孔裏噴出鼻涕,抬腳弄了些土蓋上:“縣衙的話很清楚,主動移民好有一些好處,多拿十兩銀,還有個一分院,一分院裏還有床、桌子、灶台……”


    三娘看著有些憧憬的周小山,輕聲道:“爹是不會答應的,他吃了一輩子苦,才給咱們建了這腳下的一分院,若是走的話,這不是說父親忙碌的一輩子都成了笑話?”


    周小山張了張嘴,無法反駁。


    確實,父親為了這個家,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挨過的餓,數都數不清,一輩子,就在這片土地上麵朝黃土背朝天了,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一點點薄薄的家底,若是移走的話,他能答應嗎?


    三娘歎了口氣:“還有,我們留在這裏,孩子他外公家裏總能接濟一二,可若是移出去了,孩子見不到外公,你也見不到嶽父嶽母,我也見不到親生父母,你替這些人考慮過嗎?”


    周小山抓了抓頭皮,起身道:“都有各自的道理,可總歸還有一條,朝廷命令,我們違抗不了啊。難不成當真等到最後大家一起抽簽,丟了主動移民的好處,再去看誰的命好誰的命差?”


    三娘將地上的髒鞋子撿至一旁:“現在看,隻能看命了。”


    周小山有些沮喪。


    周慈拿起鐵盆,站在溝渠裏,兩隻腳岔開,彎腰將鐵盤插到水中,朝著地頭一發力,半盆水便到了田裏,一下接一下,直至腰發酸了才直起腰休息下。


    沒辦法,溝渠裏的水低,流不到地裏麵去,隻能一點點地潑水灌溉,這還是幸運的,至少河裏的水能引入溝渠,若是河裏的水位低了,溝渠進不了水,那就隻能在河邊挑水一點點灌溉了。


    這苦日子,熬一年又一年,可始終沒見好日子來。


    左右不遠處,站著的是自己的兒子周二善、周三善,孩子是勞力,不幫忙幹活是不行的。


    典史徐左又來了,看著忙碌的周慈等人,說道:“當佃戶,子子孫孫都是佃戶,一代代都窮酸得很,可當自耕農,那子子孫孫都有地種,朝廷可不是那黑心的地主,敢要你們一半甚至更多的糧,三五年下來,這日子不就好過了?”


    “何況還有一分院,到了地方就能入住。那一分院總比你們幾個人擠一間的茅草屋好吧。周慈,你要不要主動移民?”


    “不主動移民抽簽抽到你,不也一樣移民,反而損失巨大,十兩銀省著點,夠你們全家吃兩年了,一分院啊,縣尊說了,不是茅草屋,哎,潑什麽水……”


    周慈怒氣衝衝:“我家在清源,我爹死在清源,我娘死在清源,你要是能讓他們一塊遷走,我就移民,做不到就別來煩我!”


    徐左鬱悶,讓你移民,你帶一堆白骨移民啊。


    這也是個問題,想解決可不容易。


    不過想想,你爹你娘埋在這裏好好的,那就埋著唄,皇帝住在金陵了,也沒聽說將他爹娘接過去安頓在金陵,那不也在鳳陽躺著呢。


    還有鎮國公的爹,那不也在山東,沒送到山西來啊。


    以前朝廷強製移民,勾誰的名字是誰的名字,哭的罵的咒的都有,可也不見他們非要遷墳啊。


    徐左歎了口氣:“不急,距離五月還早,明後天我還來。”


    周慈板著臉,繼續彎腰潑水。


    這些衙門的人都跟瘋了一樣,往日裏死活見不到人,現在倒好,幾乎是天天有人打路上過,不過來這裏的,就是途經這裏去其他地方的,一兩日內,必有衙役過來叨叨移民的事。


    煩不煩!


    周二善感覺腿有些癢,抬起腿看了看,拿起鞋底就一頓打,腿紅腫了,螞蟥也掉落了下來,將螞蟥丟到路上的沙土裏,對周慈道:“達,他的話雖然不中聽,可咱們總當佃戶也不是個事。”


    周慈沒吭聲,繼續潑水。


    這些道理佃戶都懂,可不是懂就能移民的,這裏的牽掛實在是太多了,哪是你想丟就能丟得下的?


    典史徐左找到裏長周波、甲長周成、老人周三立,再一次說道:“不要嫌我們廢話多,鎮國公吩咐了,要不厭其煩地講清楚,講明白,爭取百姓主動移民,少點強製移民。”


    “現在朝廷遲遲沒動粗,那都是鎮國公壓住了,不是動不了粗,這個道理你們需要明白。還是那句話,你們不僅要主動參與移民,還要配合衙門說服百姓,尤其是讓那些佃戶主動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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