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貝蒂上校進入總督府後,德內爾便開始全力構思自己該如何勸說諾蓋斯。由於巴頓的突然襲擊,他必須重新考慮勸降的出發點和用詞。


    一方麵,他需要表明他作為自由法國代表,其立場與盟軍並不完全一致,如果不這麽做,諾蓋斯根本不會和他談判。但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在身後的美軍代表麵前過於明顯地表達出自由法國與盟軍的分歧。


    該如何開口,他實在斟酌不定,最後隻能準備從法蘭西公民的責任以及辣脆德國必將覆滅的前景出發,號召諾蓋斯莫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徒增官兵傷亡不說,對個人的前途還極為不利。


    德內爾認為,諾蓋斯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卡薩布蘭卡必將失守的小前景,以及德國人前途渺茫的大前景。他之所以還要打下去,恐怕十有八九是由於對貝當的盲信。德內爾所能做的,也隻有以自己曾是貝當半個學生的身份,揭露貝當賣國賊的真麵目。


    至於在自己暴露自由法國將領的身份後,諾蓋斯會不會和當年的吉羅一樣,痛斥自己是叛徒從而導致談判立刻結束,那確實不在德內爾的掌控之中。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隻能說,自己已經為了這場要命的談判盡了最大的努力。


    而巴頓這家夥……最好在這次突如其來的進攻中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不然就算艾克能放過他,馬歇爾也絕對不會讓他好過。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抵達諾蓋斯將軍的辦公室門口,貝蒂轉身示意德內爾和美國情報官稍候:“我這就去通傳,戴澤南將軍。”


    “有勞。”德內爾點頭答應,在貝蒂上校進入辦公室後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等待著結果。


    過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貝蒂上校才從辦公室中走出來。德內爾見狀立刻打起精神,他看到上校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戴澤南將軍,總督先生有請。”


    “謝謝。”德內爾立刻邁步走進辦公室,美國情報官緊隨其後。但出乎意料的是,貝蒂上校一把攔住了德內爾身後的美國人:“諾蓋斯將軍要求和戴澤南將軍單獨談判。”


    諾蓋斯的要求正中德內爾下懷,如果美國人不在場,有些話他就能放開說。但為了避免引起美國人的不滿,他不能表現出歡迎的態度,於是他便用了勃艮第口音借助曆史典故表達出自己的態度:“美軍是自由法國非常看重的盟友,就像查理王太子離不開勃艮第人的幫助。”


    對任何一個對百年戰爭曆史稍有了解的法國人來說,德內爾的話簡直就是把美國與自由法國同床異夢的態勢擺到明麵上說。


    果然,貝蒂上校立刻明白了德內爾的意思,他特意強調道:“盟友畢竟不是自己人。”


    於是德內爾隻能裝作為難的樣子,示意美軍情報官先在外麵等候。而沒怎麽聽懂德內爾言辭的情報官也非常理解地退了一步,表示“對戴澤南將軍完全信任”。


    德內爾就這樣獨自進了總督辦公室,諾蓋斯中將就坐在他的辦公桌後,絲毫沒有起身迎接的意思。諾蓋斯就像麵對自己的下級和後輩一樣,隨手一點,示意德內爾坐到他的身前。德內爾見狀也沒有擺出談判代表的架子,而是正式地立正敬禮後,隨後非常地坐到了諾蓋斯將軍的身前。


    諾蓋斯用了一句感慨做開場:“你們在海外難啊。”


    “是不容易,將軍。”德內爾誠懇地迴答道,“就像一群喪家的野狗一樣。”


    “我們又何嚐不是。”諾蓋斯歎了口氣,俯身從一側的櫃子裏取出了兩個杯子,然後給自己和德內爾各倒了一杯酒,“先喝口法國酒潤潤喉。”


    “感謝您,將軍。”


    “你在海外的事跡我都聽說了,真不愧是戴澤南將軍的子孫。而且你這張口共和國閉口公民的習慣也真像你的祖父。”


    “承蒙誇讚,將軍。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種家學淵源了。”


    “你今年多大?有五十?”


    “四十五,將軍。”


    “四十五歲的準將,好啊。”諾蓋斯再次感慨,“戴澤南將軍一直沒離開軍隊,晉升準將都要到五十一歲,真是時也命也!”


    正當德內爾開始懷疑諾蓋斯是不是在故意拖延的時候,後者下一句話便瞬間切入主題:“我需要你迴答我幾個問題,隻要答案令我滿意,我可以立刻下令部隊放下武器。”


    “請說。”


    “自由法國在這場戰役中有何作為?”


    “登陸卡薩布蘭卡和薩菲的計劃由我製定,西部特遣軍出發前的後勤由我負責,攻克薩菲要塞的行動我也參與了。我是自由法國參與火炬行動的唯一軍人,自由法國幾乎被完全隔絕在了行動之外。”


    “也就是說,貝圖阿爾和你們毫無關係?”


    “他應該是美國駐北非總領事羅伯特·墨菲發展的下線。”


    諾蓋斯嗤笑了一聲,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們與盟軍的關係為何如此僵硬?”


    “自由法國致力於扞衛整個法蘭西帝國的利益,堅決抵製任何勢力向我國殖民地伸手的舉動,這與英美兩國的利益均不相符。因此美軍拒絕承認自由法國是領導法國抵抗力量的核心,隻是暫時援助罷了。”


    “那麽美國人想讓誰統治北非?”


    “可能是亨利·吉羅。”德內爾謹慎地迴答道,“也有可能是達爾朗。”


    “吉羅在政治上就是個白癡,至於達爾朗……你們能接受堅持抵抗了兩年多的自己,竟然必須服從一個毫無擔當的投機客的領導嗎?”


    “我不能保證所有人都能做到。”德內爾迴答,“但我可以保證,隻要他堅持抗戰,戴高樂將軍就能做到,我也能。”


    “他肯定不會堅持抗戰!”諾蓋斯不屑地擺了擺手,“他滿腦子都是保持中立、保存實力。”


    德內爾輕描淡寫地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那我們就和他鬥。”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美國將來不加掩飾地侵犯法國的利益,你們如何抵製?”


    “美國不會不加掩飾地侵犯法國利益。”德內爾迴答道,“羅斯福和希特勒的區別就在於此,所以我們可以依靠美國人民對法國人民的善意,對那些拿不上台麵的陰謀詭計予以還擊,在鬥爭中維持盟軍的團結。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們怎麽對付德國人,就會怎麽對付美國人。”


    講到這裏,諾蓋斯已經沒有什麽疑慮了,他先是搖鈴鐺叫來貝蒂上校,命他派出使團,隨後又拿起桌子上的電話下令卡斯巴和利奧泰的守軍停止抵抗,卡薩布蘭卡的戰鬥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海軍呢?您管不到他們嗎?”德內爾提醒諾蓋斯道。


    “我確實管不到他們,不過艦隊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所以無論米舍利耶做出什麽選擇,他都影響不到我們。”


    “那真是可惜了。”


    盡管如此,諾蓋斯還是命貝蒂上校去聯係米舍利耶,將陸軍即將投降的消息告知給他。


    如今法國艦隊幾乎無一幸免,尚未完工的讓·巴爾號也“下了水”,僅剩的水兵組成了兩個連隊,準備繼續參加巷戰。法國海軍的英勇令德內爾感慨不已,即使到今天,法國人也是不缺乏勇氣的。如果將這勇氣用在正確的地方,那麽法蘭西的複國事業將會取得多麽大的進展!


    “讓長官退役後怎麽樣了?”諾蓋斯突然問道。


    德內爾下意識地想迴答自己做了二十年郵差,但話到嘴邊他才意識到,諾蓋斯將軍所說的“讓長官”隻能是自己的祖父——沒想到部下稱唿祖孫兩人的方式竟然如此驚人地一致。


    “祖父過得算不上好,時常囑咐我和父親要牢記自己是斯特拉斯堡人。”德內爾悵然道,“祖父在生活上固然衣食無憂,可他戎馬一生,也沒有看到我軍收複失地的那一天,臨終時還不斷聽聞我軍受挫的消息……唯一慶幸的是,至少他走在父親的前頭。”


    諾蓋斯也歎了口氣:“如果不是因為德雷福斯的事,他的地位必不會在貝當之下。”


    “我可以確定的是,祖父從來沒有為此後悔過。”


    “我對此深信不疑,如果沒有讓長官,莫說是德雷福斯,就連皮卡爾也難逃一劫。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對他的抉擇充滿敬意。這個世界上沒幾個人能為了不知能不能實現的正義,拚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而皮卡爾和讓長官都是這樣的人。”


    說到這裏,諾蓋斯疲憊地解開襯衣的領扣:“賈德魯遵循了讓長官的教誨,我卻可恥地當了縮頭烏龜。”


    “您何必妄自菲薄呢?”


    諾蓋斯擺手打斷了德內爾的寬慰,隨後做出了送客的姿態:“迴去報告吧,我願意配合自由法國的行動。”


    德內爾隻好離開座位,向諾蓋斯敬了一個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法式軍禮(盡管這和他身上的美國軍服非常不協調),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總督的辦公室。


    當他離開辦公室後不久,就聽到北方的炮聲逐漸平息了下來。


    “看來是成了,將軍!”美國少校振奮地起身迎接德內爾。


    “是啊。”德內爾也輕鬆地聳了聳肩,“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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