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朋友們。”


    形容枯槁的貝內迪克特環視眾人,接著無可奈何地笑了:“大家選擇挨凍,還是挨餓?”


    “看來談判失敗咯?”前人偶、現郵遞員馬蒂爾德捋著耳畔幹枯如秋草的鬢發,緩慢地發問,“他們不打算給我們漲工資?”


    “成功了,但也沒成功:他們打算隻給我們漲工資10%的工資,這讓我們有了一線生機,否則就憑1500法郎的月薪,隻花在食物上,也隻夠我們每天吃500克麵包,煤球、水電什麽都買不起……蒙特爾的租金也沒戲。”


    “我已經不用交租金了。”被點到名的蒙特爾緩緩說道,“我的房東被抓去服苦役了。”


    “你可真走運。”眾人麵無表情地打趣。


    “是啊。”蒙特爾皮笑肉不笑地迴答。


    “所以我們現在的薪水是1650法郎,咱們合計合計這錢怎麽花,然後集中起來去買麵粉、煤炭什麽的,也好跟黑市上的那些奸商砍價。”


    “我算算吧。”曾跟德內爾是戰友的郵遞員雨果·拉法葉拿過紙幣,嘴裏念念有詞地嘀咕著,“按照麵粉攝取量最大化來算,也就是所有的煤炭都用於烤麵包而非取暖,嗯……我們應該在麵粉上花1365法郎,煤炭花285法郎……此時我們的月工資可以讓我們每天吃大概1200克麵包。”


    “怎麽比貝內迪克特算的多了這麽多?”有人問道。


    雨果白了那人一眼:“因為貝內迪克特算的是去街上買現成的麵包,自己烤肯定更便宜啊。”


    “將麵包量削減一點,加點副食品吧,不然夜盲、腳氣病啥的全都來了。”


    “你倒提醒我了,我這還是算的白麵粉,要是摻燕麥或者麥麩,我們還能吃到嘴裏更多,順便還能解決維生素缺乏的問題,然後再適當加一些蔬菜,比如洋蔥,一份‘健康食譜’就完活了。憑咱們的工資肉蛋奶想都別想,補充營養得各憑本事。”


    蒙特爾歎了口氣:“咱們能光吃麵包,孩子咋辦,牙都沒紮齊咧。”


    馬蒂爾德見狀主動幫忙:“我吃的少,又跟鄰居一塊住,再勻你200法郎買牛奶。”


    蒙特爾羞愧地低下頭:“真對不起。”


    郵遞員中最年長的威斯多克提醒他道:“將來小子飯量肯定越來越大,你還得再想辦法,或許可以買幾個花盆在家裏種土豆。”


    不止是蒙特爾自己,其他人也都睜大眼睛看向威斯多克:“土豆好養活嗎?我沒種過東西。”


    “很好養活,14年的時候我母親一個抄寫員都能種出來。”


    “行,那我下班就去買幾個花盆。”


    “不用買花盆,用木頭箱子、紙盒就行,還省錢。”


    “那感情好。”


    威斯多克發言之後,大家順便就將話題引到了他的身上:“老爺子還不打算退休嗎?”


    “想退啊,我都六十多的人了,腰腿肩沒一處舒坦的地方,一下雨渾身疼。可是退了沒錢使,退休金也不知道能不能發……本來還指望亨利養我,現在亨利還不知道在哪個戰俘營裏當苦役呢!”


    “或許可以麻煩薇爾莉特,咱們湊筆錢,讓她幫忙運作運作。”


    威斯多克用鄙夷的語氣反問:“求那個德國娘們有用嗎?”


    “這個家夥,當初還給馬蒂爾德寫信鳴不平,現在倒好,完全成了一個德國人!咱們多少年的同事,請她辦點事還要吃那麽多迴扣,咱們餓成麻杆,她倒還吃得油頭粉麵!”


    馬蒂爾德想要維護薇爾莉特前輩,卻無法開口,她總不能對大家說,薇爾莉特吃的所謂“迴扣”全都給她用作接濟和組織那些抵抗戰士了。那6個人都從集中營或戰俘營中逃出,他們或者受傷暫時沒有工作能力,或者不能拋頭露麵,幾乎全要著落在薇爾莉特身上。


    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讓大家都討厭薇爾莉特也不算壞,至少能降低薇爾莉特暴露的風險。


    正在此時,下班的鍾聲終於響起,貝內迪克特不再多說,隻是囑咐道:“後天下班後領薪,每人1650法郎,莫要忘了。”


    “誰會忘記拿錢的事啊!”眾人不願在德國人的視線下多呆一秒,答應下來之後便立刻散去了。


    在出門之前,馬蒂爾德叫住了威斯多克:“大叔,我想和您商量個事兒。”


    見叫住他的是年輕的馬蒂爾德,威斯多克緊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什麽事啊,我的小知更鳥?”


    “關於您退休的事。”馬蒂爾德跟在威斯多克身旁說道,“您現在在家隻有一個人吧?”


    威斯多克歎了口氣:“是啊,老婆去世了,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裏關著呢……”


    “我有一個遠房表弟,為了逃脫苦役躲在了城區,現在找不到工作,坐吃山空總不是個事兒,所以……”


    “你想讓他頂了我的差事?倒也不是不行,我這身老骨頭真快頂不住了,現在占領軍不給油,摩托車都沒法用,蹬自行車上坡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威斯多克停下腳步,將頭上的棉帽子摘下拿在手中,露出了花白的頭發,“不過我們最近好像還要招工,你讓他直接過來應聘就是了,何必來找我呢?”


    “頂了你的差事,我才好叫他照顧你啊。”馬蒂爾德笑道,“你家有空房間嗎?順便租給他,還能拿些許租金。我這個表弟品性可是極好,你倆搭伴過活,彼此間還能有個照應,就當他給你養老了。”


    威斯多克一聽就心動了,馬蒂爾德的方案對他來說確實不錯:“那感情好,不過我打算先見見那個小夥子,他是個什麽人啊?”


    “他現在剛二十歲,之前一直住在奧爾良,到巴黎來上的高中,他初中時跟他舅舅打獵的時候被誤傷了肩膀,從此落下殘疾,現在右臂沒法抬過肩膀。不過因禍得福,正好不用去打仗了。”


    聽說馬蒂爾德的表弟是個殘疾人,威斯多克有些懷疑:“德國人會讓他去服苦役嗎?”


    “安夫人一個孕婦都能被抓走,何況他這樣一個有自理能力的青年。”


    於是威斯多克的疑問打消了,他要求見馬蒂爾德的這位表弟一麵,然後再決定是否答應她的請求。馬蒂爾德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雙方便約定,明天中午午餐期間在薩伏納裏地毯廠(這個地毯廠以前是造肥皂的,所以被稱為“肥皂廠(savonnerie)”)大門那裏見一麵。


    兩人之後各自離開,趕在宵禁之前迴家。如今巴黎的宵禁令已經形同虛設,但難保不會有維希警察或者德國警察以“違反宵禁令”為由勒索路人,以便賺兩筆外快。一百法郎雖然不多,但對於掙紮在溫飽線上的窮人來說,也夠肉疼了。


    半個小時後,馬蒂爾德返迴到家中,隔壁的梅裏埃大嬸已經做好了晚飯。她笑著跟大嬸打過招唿,便在鞋架旁換上了拖鞋,然後去洗手間洗手。當她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餐桌旁又多了一個人——那正是她的“表弟”艾德蒙·蒂貢。


    “還順利嗎?”梅裏埃大嬸問道。


    “順利,明天就讓艾德蒙去地毯廠跟老威斯多克見一麵,這事基本就能定下來。”


    “謝謝,馬蒂爾德姐姐,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蒂貢靦腆地說道。


    “哎,客氣什麽!”馬蒂爾德笑著拉開椅子,坐到了蒂貢的對麵,“老威斯多克大叔是個好人,不能太難為你,租金不會要的太高,你就放心在那裏住著,以後我會經常去看你的。”


    “我明白,姐姐。”蒂貢說完,用左手拿起了刀子。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馬蒂爾德提醒道,“老威斯多克也是郵局的老員工了,跟羅貝爾很熟,如果他提起來,你千萬不要說自己跟羅貝爾認識。”


    “你放心。”蒂貢再次笑了笑。


    “那就祝你好運了,地毯廠下麵的洗衣店會給占領軍的旅館送洗好的地毯、掛毯,而那正是你負責的區域,到時候廠裏的同誌會主動找你街頭,暗號記熟了吧?”


    “萬無一失。”


    “那就好。”


    三人一塊吃完了飯,又點上一根蠟燭聊到夜裏十點,才各自返迴自己的房間。第二天一大早,馬蒂爾德便起床洗漱,準備上班,而她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麵包與水。


    “早上好,艾德蒙。”


    “早上好,馬蒂爾德。”蒂貢感慨道,“馬上我就要告辭,這些日子實在是叨擾了。”


    “戰友之間,何談叨擾。”


    “將來勝利了,我一定邀請你到我家也住些日子。”


    馬蒂爾德抬起頭,看了一眼蒂貢微微抖動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有如琥珀的棕色瞳孔,然後笑著迴答:“你應該把漂亮的女孩領迴家住,而不是你‘表姐’我。”


    “你就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姑娘。”蒂貢認真地迴答道,“有人說那位‘和平少女’薇爾莉特是法國手記人偶的門麵,但我沒有見過她,我不相信她會比你更美。”


    蒂貢突如其來的進攻令馬蒂爾德一時失措,她慌張了很久,才在蒂貢的審視下發聲:“你將來應該有機會看到薇爾莉特,那是你就知道什麽叫名不虛傳了……至於我,現在不是考慮這些事的時候。”


    “我明白,我也不會在戰時考慮太多男女情長之事,畢竟我們還是‘表姐弟’嘛。不過我請求你告訴我,未來我們有沒有向情人方向發展的可能?”


    馬蒂爾德的臉漲得通紅,過了好久,才微微點頭。


    蒂貢咧嘴大笑:“如果戰爭結束時我們都還活著,我就正式邀請親愛的馬蒂爾德小姐到奧爾良做客,請您屆時務必不要拒絕!”


    馬蒂爾德深吸了一口氣:“趕緊吃飯,我上班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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