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旨意雖一道接著一道,禁足太子,三司會審葉懋儀,然一早出了洛陽,皇帝命曹延拾階而上先接管河西、朔方兩鎮軍務的旨意卻晚了飛奴一步,亦晚了崔維之一步。

    皇帝的敕令一路急送至涼州府的當日,曹延領旨謝恩,不想敕使另帶來皇帝一私信,曹延屏退了一切閑雜人等,細細看了,心底又喜又驚,命人去招待敕使,又即刻召來一幹心腹,眾人坐了聽事,曹延便直言說事:

    “京中已鬧得翻天,禦史台參劾節帥同東朝勾結謀反,如今東朝被囚,節帥下獄,”  說著拱了拱手,“陛下擔憂涼州事務,降下天恩,命某暫且統帥軍務,某本朽木駑馬,焉能坐將帥之位?不過不敢辜負天心所托,勉為其難而已,還望日後諸位多多扶持,某所仰仗者,不過爾等,萬勿推辭才是!”

    眾將聞言,先是一陣錯愕,繼而連聲恭賀奉承,為首的一個笑道:“我等早說天心在將軍身上,果不其然,隻是不知節帥竟深負國恩,同東朝做出此等大逆之事,”說罷壓低了聲音,看向曹延,點了點案幾,“將軍看,事態至此,可還有翻盤的機會?”

    “東宮同邊將勾結,謀反的大罪,如何翻盤?這盤未免太大了些。”有人冷嗤,餘者紛紛附和不已,一時嘈嘈雜雜好半日,曹延含笑聽了,待聲音漸消,方道:

    “陛下又單給了某一道敕旨,意思隻恐一些人不服氣,怕是生亂,命某相機行事,勿要穩定軍心,諸位倒是說說,陛下這是何意?”

    一行人左右相看,似是遲疑,一時皆不願發得先聲,仍是方才帶頭的率先啟口:“自然是叫將軍膽大心細了。”有不靈醒的便仍不解問道:“怎麽個膽大心細?”諸人見他未知機,一時取笑開來,曹延卻沉吟道:

    “某觀聖意,正在模棱兩可間,唯恐會錯了天心,鬧出大事來,諸位有什麽見解,不妨直言。”

    “將軍既問了,屬下便直言,將軍應布置妥當再去軍中布告聖意,軍中乍聞換將,定有人蠢蠢欲動,會是哪些人,想必將軍平日裏心中自有定論,屆時圍上去,好了自然平安無事,不好自有不好的法子,將軍便可遵聖意那句相機行事了。”

    曹延聽罷似有所思點了點頭,又問了諸將的意思,大體不差,便笑道:“容我先給陛下呈一封書函。”

    敕使翌日便離了涼州急著迴洛陽複旨,曹延亦不多留,尋了個酗酒滋事口實先將葉懋儀留守的兩個副將朱、王二人關了起來,隨後便思量如何宣告天子旨意,正在書房和左右副將相議,家仆匆匆而入,卻是一臉急色:

    “節帥府上來人說劉夫人忽發急病,府裏亂得不成樣子,請將軍快過去主持大局。”

    曹延疑竇叢生,不過想往昔聽聞劉氏素有陳疾,也在常理內,但仍心中生疑,倘真出了事,劉氏無論如何也不當尋到自己府門上來,遂皺眉問道:

    “請醫官了麽?”

    “請了,小廝說本要去請朱將軍,朱將軍因酗酒事被關,還得有幾日才能放出來,隻得來請將軍了。”

    聽得這兩句解釋,曹延也不換衣裳,一麵吩咐家仆去後院請自家夫人,一麵遣散了副將耳語交待幾句,方同夫人趙氏一道速趕去了節帥府。

    葉府裏果真一派雞飛狗跳,抬腳甫一入院,便見下人們正七顛八倒地亂跑一氣,趙氏忙拉住一個問道:“夫人現下如何了?”婢子抽抽噎噎迴道:“大夫說夫人瞳子且都散了,怕是迴天乏術……”

    趙氏心底一驚,看了看曹延,曹延便疾步往內庭奔去,徑自入了閣,撥開榻邊一眾團團圍住隻知哭啼的婢子,見劉氏麵色如紙,一口氣息隻出不進,醫官仍死命掐了她人中,遂隻探身靜候,再待片時,醫官卻慢慢鬆手起身搖首,收拾一番便欲離去,曹延忙追隨出來相問:

    “大夫,夫人一點法子也沒有了麽?”

    “還請將軍寬恕,某力不逮也。”醫官歎氣拱手作別,曹延立在原地略一思忖,想院門外還埋了一隊兵馬,這方微微暗舒一口長氣,喚來隨行一名親衛低首吩咐兩句,轉身進屋來,見趙氏已坐於榻側遮袖抹淚,便屏去了一眾來往閑人,卻有兩個大丫鬟不肯走,其中一個紅著眼道:

    “夫人慣得奴婢二人侍奉,這個時候怎好離去?況且節帥未歸,姑娘們又皆出閣……”說罷就此哭出聲來,趙氏抬頭看了看兩人,轉口對曹延道:

    “她說的極是,夫君看眼下該如何是好?也不知節帥何日返還,我看夫人怕就是這一日兩日的……”

    一語未盡,隻覺不忍,遂擺手起身將曹延將外相引,低聲道:“節帥既不在,夫人的後事夫君一手擔起才好,妾乃婦人,雖知節帥同夫君略有間隙,終究一同鎮守邊關多載,情份到底總比別人強些。”

    曹延點頭撫慰:“這話我又如何不懂,我同節帥不過小隙,乃性情相異之故,大局上自然還是一心。倘夫人真是……”

    見方才說話那婢子走出,忙問道:“夫人如何了?”

    “夫人剛醒了一瞬,要飲水。”婢子一壁應話,一壁垂目走來,待倒了一盞茶,手底竟未穩住,“咣啷”一聲茶盞跌碎於地,曹延皺了皺眉,尚不及啟口,隻聽得一陣兵甲相撞之聲,一隊甲胄在身的衛兵已破門而入,如森森武庫,灼得人眼疼,曹延到底是久經曆練之人,奪身便欲往內室奔去,卻不意被那看似文弱的婢子一個伸腿,便絆倒於地,身後衛兵即刻蜂擁而上,他雖孔武有力,無奈此刻身上七八隻手按下來,竟分毫反抗不得,曹延立時大叫:

    “你們要造反麽!”

    為首一個衛兵輕笑了一笑:“要造反的是曹將軍,我們哪有造反的膽子?”說著又將一旁早嚇得失語失色的趙氏一同綁了,“對不住了,曹夫人。”

    曹延心底又驚又懼,登時明了前因後事,定了定神,紅眼怒道:“我有天子旨意!爾等殺我焉能獨活?!”

    “我等活不活的,不勞將軍費心,不過將軍你,”這人冷嗤一聲,“肯定是活不成了!”

    語音方落,裏麵施施然走出葉懋儀妻子劉氏,她麵容平靜,再無半點病容,徑自行至曹延眼前,微微一笑:“鎮西將軍曹延,勾連吐蕃,裏通外國,今欲趁勢起兵作亂,我涼州將士方憑國靈,龔行天罰,內外感德,上下齊心,焉能忍你賣國賊臣?”

    曹延聞言不由瞋目裂眥:“我曹某幾時通敵賣國?!你欲殺我便殺,休得汙蔑!”

    “誰敢汙蔑將軍呢?”劉氏蹙眉看他,轉而側眸吩咐婢子,“給他看,”婢子旋即取出一封套,慢條斯理抽出書函,抖了兩抖,展開與曹延相看,曹延定睛掃了兩眼,見那筆跡竟與自己同出一轍,便是親自相看,也分辯不出真偽來,頓時手足冰涼,忽而一個激靈,癲狂前掙似要撲毀這書函,婢子微微避開,斜了曹延一眼:

    “曹將軍省些氣力罷,便是這封壞了,自會有另一封。”

    曹延這方記起劉氏素來精於筆墨,隻是不知幾時竟將自己學了去,看她平日素溫和慈善一人,此刻麵容不變,卻竟是如此歹毒心腸,一時恨得咬牙:“曹某今日毀於婦人之手!”說罷忽記起書房那道敕旨,大叫道:“我有天子旨意,陛下已命我接管河西朔方軍務!爾等誰敢抗旨!”

    “曹將軍,你這便是說笑了,誰知道呢?三軍將士,可知道陛下這道旨意?”劉氏氣定神閑看他,望向身後親衛,“你們可知?”

    “不知!”整齊劃一聲音應聲而起,震得曹延一愣,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劉氏見他失神,忽冷笑道:“節帥青海湖緣何未能乘勢追擊?後方糧草毀於何人之手?吐蕃又怎的一路逃遁順利?曹將軍,此刻清楚了麽?”

    不等曹延應話,眼中掠過一絲譏諷,“倘是覺得此事委屈了你,你同魏藩自殿下迎娶我兒後私下已有書函往來,可委屈你?陛下光明燭照,自有定論,若是以為一場青海湖戰事,便能一石二鳥,太小看了節帥,節帥如今既與東宮俱作一體,”劉氏聲調陡然揚高,“焉能看著你等一眾宵小束傅致其罪?毀國之長城?”

    曹延一時怒極,正欲開口罵人,劉氏卻淡然道:“曹將軍,可惜了,你行軍打仗確有過人之處,不過終究赳赳武夫,一個將軍便夠你的了,如今通敵是為一罪,矯詔一罪,勾連藩王一罪,放心,這裏沒人會殺你,陛下會不會殺你,那便要看聖意了。”

    “魏王的書函,我俱已焚毀,”曹延冷笑,漸趨鎮定下來,“陛下的旨意也在我這裏……”話未說完,外麵忽有人跑進閣內,看了一眼捆將起來的曹延,方高聲道:

    “夫人!曹氏一部圍了節帥府,府中親衛已開門應敵!”

    劉氏點了點頭,這方衝曹延道:“將軍今日看來真是不死也要死了。”

    說著折身出得寢閣,任由身後曹延嘶吼:

    “婦人焉得害我!”

    外頭震天的廝殺聲已起,西天一輪夕照紅似血,正沉沉欲墜,劉氏靜靜看了半日,方吩咐身邊人:

    “去書房備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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