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水銀一般灌了四肢,蕭令明胸口悶疼不止,從軺車下來時,腳步虛搖了兩下,宋牙見太子神情有恙,忙過來相扶,蕭令明擺手拒絕道:“去給孤傳太醫。”

    宋牙無法,隻得一麵遣人去宣太醫,一麵又請太子妃過來相探,蕭令明卻是誰都不肯召見,一枕醉生夢死倒下去,再不聽人言。太醫局相熟禦醫隨後入閣,仔細替他相察,因無明顯外傷,禦醫亦無好法,開了幾味活血化瘀藥物,不過尋常幾句囑咐,蕭令明便昏沉睡至日暮陰影下來,掙紮起身時,見一地火海,推窗而視,方知是燒起了落霞。

    青宮的風很大,掠過向晚的鳳尾,沉默的簷脊,浩浩湯湯,猶如昏鴉停於殘枝哀歌,蕭令明靜靜垂首聽了半日,枕冷衾寒,方吩咐道:

    “傳膳,再給孤備些桑落酒來。”

    說罷慢慢下榻,往外行了幾步,痛感依舊,卻總歸恢複幾分精神,眼見柵欄上植蔓凋敝,四下裏西風淒緊,隻隱約可見一叢菊因風翻閃星星白光,便囑咐宮人道:

    “將那盛開的菊枝剪來些,編纏柵欄上。”

    一旁宮人愕然,互看兩眼,不知主君緣何忽想出這麽一個怪異主意,小青已默默取來剪刀等物,徑直走了過去。恰逢太子妃施施然而來,朝廊下太子施禮道:

    “殿下可好些了?妾同她幾個,聽聞殿下不適,十分擔憂。”

    蕭令明點點頭:“孤好些了,多謝太子妃掛懷。”太子妃卻看幾個宮人懷抱幾束花枝過來繼而彎腰裝扮柵欄,不由哂笑道:“殿下這是又做什麽?妾本擔憂殿下入宮受過庭之訓,怕殿下委屈,不想還有這樣的雅致,看來是妾多慮了。”

    “那太子妃以為孤今日是受了什麽過庭之訓?”蕭令明聽她語氣,微覺煩悶,淡淡問道,太子妃意味深長看他一眼:“擊之以杖,折委笄,妾猜對了麽?”

    蕭令明默默凝視她片刻,唇角扯了扯:“太子妃原不是來探望孤的。”太子妃臉微微一紅,偏頭看向一眾忙碌宮人,猶疑是否施以援手,蕭令明已指著柵欄問宮人道:

    “你們誰能說出孤此舉對應的哪篇文章,孤定重賞她。”

    因如今主君性情越發古怪難測,亦越發沉默罕言,宮人一時停住手底動作,隻麵麵相覷,雖欲得賞賜,平日也受文墨熏染,然文章浩瀚,卻是無從下口,便有素與小青相厚者暗暗以臂相碰攛掇,小青抬首看太子神情枯索,麵上空洞,又見他雙手撐於欄上,怕仍是痛意難耐,方才一問當是不抱任何希冀,微微四顧一番,終忍不住低聲道:

    “殿下此舉說的可是庾子山的《枯樹賦》?殷仲文所言: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太子妃聞言不由向她投去審視目光,見不過一毫無姿色可言尋常婢子,竟也敢在此邀寵獻媚,再想阿蠻前事,更覺齒冷,扭頭望著蕭令明譏笑道:“看來殿下眼前人皆慣會這套矯情手段,是近朱者赤,或是久有存心,殿下豈忘前車之鑒?隻怕東宮幾汪碧水不夠,殿下今日所受過庭之訓更是不夠。”

    說罷也不見禮,竟就此恨恨拂袖而去,臨到園口,太子妃忽轉身又道:“百姓說夫妻本是同林鳥,隻怕有一日東宮上下,無一隻可逃遁於此,又是何人之過?”她美麗的雙目倏地泛紅,卻不想被眼前男子親睹自身軟弱處,折身刹那,熱淚便滾滾落了滿襟。

    蕭令明聞言半晌不動,良久方走下階來,取過宮人手中菊枝,掐下兩朵,簪到小青鬢間,語帶雙關笑道:“你主君不白教誨你,絕非雕朽質,今日九月九,菊花須插滿頭歸,”複又望向漸趨散盡的西天霞光,猶似自語,“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未等小青反應,已獨自信步拾階而上,眾宮人見太子入閣用膳,忙圍住小青問道:“殿下方才到底何意?”因她皮相實在讓人無羨慕一說,縱然此刻顯出幾分才思,眾人也不去計較她先前如何含明隱跡,隻迫切欲知皇太子同太子妃兩人為何寥寥兩句便似不歡而散,而殿下最後一句典故又甚是晦澀,眾人到底心存好奇,小青隻輕輕搖首,伸手撫了撫那鬢間鮮花,本欲摘下,轉念作罷,勉強朝眾人笑道:

    “我不過胡謅兩句,如何能知曉殿下心意。”

    說罷憂心入閣,見太子一人默默用膳,然卻也並非不思飲食狀,反倒頗有胃口模樣,小青心中訝異,蕭令明餘光早瞥見她,敲了敲食幾道:“過來給孤斟酒。”

    小青依言向前,替他斟了稍許,輕聲勸道:“殿下玉體既不適,今日少用些,待好了再盡興不遲。”蕭令明問道:“魏藩府裏都是你這樣的聰明人麽?倘是這樣,孤真羨慕他,你也知孤府中好不易有個聰明人,卻是個心懷鬼胎的,”說罷笑了兩聲,頗含譏諷地看著她,“聰明的女孩子豈非皆易生不軌之心?孤真是害怕你們。”

    “殿下,”小青垂首遲疑道,“殿下可有什麽吩咐,奴婢自當盡力為之。”

    蕭令明不由笑道:“看看,你果真是太聰明,同阿蠻可謂一丘之貉。”小青聽了麵色登時變得雪白,蕭令明微微一笑,“孤說錯了麽?你們這種人,若要成事,要膽大如鬥,心細如發;要沒臉沒皮才成,怎麽這會又喜怒於色?”說著緩緩搖首看她,“可惜了庾子山的《枯樹賦》。”

    他遮袖隱去半張麵孔,略飲了口桑落酒,深深歎息一聲:“孤曾想,臨窗讀庾子山的當是一純淨多愁少女,好似天上新月,怎麽皆是你們這些不肯走正道的宵小?孤要為他長歌當哭。”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嘴角也銜著如此溫柔的笑意,隻是言辭入木豈止三分,小青聽得心腸欲斷,雙目忍得通紅,她絕非會輕易落淚之人,此刻噙死了豆大的一顆淚,僵僵垂立不語。

    蕭令明哼笑道:“這樣便受不住了?那是你還未受過真正的折辱,”他無賴摩挲手底瑪瑙杯,“孤今日險些被陛下當庭踢喪了命,卻一點也不想流淚。”

    “殿下……”小青驀然抬首,聽他竟如此輕飄無謂道出今日所遭遇難堪事,心底一時苦澀至極,隻呆呆看著他,蕭令明卻道:“孤說那樣的話,你既還知羞恥,不是無可救藥,魏藩那裏就勞你多打探,到該投遞消息的時候了麽?”

    小青隻得應他話道:“這並無定時,隻要殿下有事,奴婢有機會,隨時可去延康坊。”蕭令明點了點頭:“你每迴去,可都見過什麽人?”小青答道:“魏王舊邸自編纂《青龍地誌》,賓客不斷,奴婢雖不識得到底都是哪些人,卻見穿紫穿緋穿綠皆有,不過監察禦史蘇曼卿奴婢以往常見,如今倒見得稀鬆,前幾日他來了一迴,魏王設了宴同他相談許久,奴婢等了一個時辰才得以見魏王。”

    既是前幾日的事,當與自己料想地不錯,蕭令明撫了撫額頭,冥想半刻,交待道:“你日後多留心他同朝中高官來往,除卻修書這件光明正大的台麵事,倘能尋出些蛛絲馬跡最好,有了發現,及早告知孤。”

    雖欲再囑咐幾句,思及今日之事,便失了興致,“你去將葉良娣請來。”

    待小青行至門前,在她身後忽道:“日後勿要在不相幹的人前流淚,倘是他無心,你便是哭瞎了眼,也無益處。”小青轉身看向太子,蕭令明便略略笑了,“魏藩既將你送來,可見你自有洞幽燭微之技,好歹也讓孤好好領教你的本事,日後孤定不虧待你。”

    小青默默頷首,低聲迴道:“奴婢謹記殿下所言。”

    因重陽節東宮分賞禮物,簌簌貪吃花糕積了食,正歪聲喪氣倚在榻邊由著靈眉為她揉腸子,卻是越揉越困,兩眼發餳,猛可裏聽聞太子相召,全消了方才倦怠,一路隨小青往太子寢閣來,欲問何事,又覺拘謹不好相詢,抬腳進來時,小青卻提點了一句:

    “殿下今日不太好,請良娣小心服侍。”

    簌簌已鮮往太子寢閣來,進得閣內時,照例被架上高麗青瓷香薰先醒了醒神,宮人正捧著湯水侍奉,太子淨了手將巾帕往水中一摜,抬目便見簌簌睜著一雙好奇目偷偷注視自己,但兩人目光甫一碰上,她卻又急急避開了。

    “簌簌,到孤身邊來。”他向她招手。

    見她腰間還佩著茱萸囊,不禁一笑:“今日重陽,你過得還高興麽?”簌簌輕輕點了點頭:“高興,吃了好些可口的,就是菊花酒妾覺得有些苦了,妾不愛喝它。”

    “那就不喝,”蕭令明伸手撫了撫她蓬鬆鬢發,簌簌不禁朝後瑟縮了一下,蕭令明笑道,“你是不是本來要睡了的?”簌簌羞赧點了點頭,蕭令明輕輕牽過她手,讓她坐於自己身畔,柔聲告訴她,“今晚你宿在孤這裏罷。”

    簌簌從未聽太子提這樣要求,似懂非懂想起嫁來時所受教導,一時心亂如麻,又急又羞,抽迴手時已帶了哭腔:“妾不會,妾真的不會……”蕭令明怔了片刻,方知她在說些什麽,一笑道,“孤是有話同你說。”

    他歎了口氣,偏首看了看她臉上花鈿,正是兩尾小魚,煞是可愛,本欲命人打來熱湯,為她卸了妝,又覺不忍,就此作罷,低聲道:“你上一迴同孤說起過孔融的典故,孤問你,你若是他那稚子,可害怕死?”簌簌想了想,答道:“妾不怕死,可是妾怕疼。”

    蕭令明不禁失語,怔怔看她頰上花鈿於燭光中閃爍須臾,那粲至極處的光芒,一霎便逝了--

    這世上果真無真正美好永恆之事,美至極處,便攜了無常的可怖。

    “倘是可選,你是要受盡百般屈辱疼痛活於人世,還是願……”蕭令明見她一雙清目隻是這般認真凝望自己,欲聽後話模樣,忽寸心如割,他到底在同她說什麽?

    他隱忍吸了口氣,頓了頓,終低沉繼續道:“還是願幾無痛苦立死?”簌簌一時愣住,微覺茫然,卻還是答道:“妾覺得還是立死罷。”

    “殿下,可是人要怎麽才能立死?人不是要老死病死的麽?”簌簌又奇道,蕭令明靜靜看她,半晌方道:“東宮庫內有一劇毒之物,鼻嗅之便可立死,遠甚鴆毒,大概便是這世上最好的毒藥了。”

    他抽身而起,往窗前站定,目視夜色中隨秋風飄舞的宮燈點點,任由寒風潲了滿袖滿身,胸口一時痛不可徹,卻不知是因皇帝之故,還是因方才言語之故,而身後少女依然為他口中嗅之可立死的奇物而慨歎不已,隻不知太子今晚緣何說起這些毫不相幹事,聽得無趣,兩眼便又發起餳來,看太子默立於窗前,亦無言語,口齒間越發纏綿不清,昏昏然欲倒下睡去,卻又不敢,隻強撐精神,直到蕭令明迴身,看她瞌睡至極,便走來過來,拍拍她臉頰:

    “倦得很麽?”

    簌簌本熬得困苦,忽而警醒,直搖頭道:“沒有……”說著卻遮袖打了連天哈欠,蕭令明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簌簌頓時紅了臉,輕輕推搡道:“殿下……”蕭令明低首看她:“怎麽,在孤懷中睡不慣麽?”簌簌睫羽微顫,軟軟在他臂間抖個不住,不知如何作答,忽覺眼前黑了下來,原是蕭令明已伸手覆在她雙目上,輕聲道:“睡罷。”

    待少女勻淨唿吸聲漸起,蕭令明方將她小心臥於床榻,見她發絲稍顯淩亂,纏繞於麵,伸手為她輕輕拂去,默默看了半日,方召來一年長宮人:“掌燈罷,孤要去府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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