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和尚。

    一個脖頸沒過黃土的和尚。

    垂髫時期正頑皮,偶一次上山看見一個肥碩的野豬哼著粗氣,朝著前方一人直直撞去。我當下一駭,用手指捂住了眼。過了一會,我聽見了甕聲甕氣的求饒聲。撐開眼皮這麽一看,乖乖!這野豬竟然開口說話跪地求饒了!

    那人好端端地站著,隻是地上多了多了一攤爛成稀泥的竹筍。我又是一驚,嚇得撐開嘴皮發出聲音。那野豬耳朵賊靈,猩紅的雙眼瞪著我,那一刻我看見了羅刹地獄。而後撲通一聲仰倒在地,人事不省。

    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已經躺在了自家炕上。隻是從此以後,整日瘋言瘋語,拉著爹娘絮絮叨叨講著祖宗的風流往事,晚上睡不著便對著牆根私語。如此,一連作了幾個月,弟妹夜夜高燒不退,爹娘終於忍受不住了,恰逢村子裏剛好來了個雲遊的僧人。穿得破布爛衫,躋著雙漏黑腳趾的布鞋,個中寒酸落魄不忍直視。出行那日,我死命扒著我娘的腿不肯走,我娘淚眼朦朧,我爹依依不舍,眼瞅著我的目的就要達成了,卻不想一把被這髒和尚提起衣領禁錮在了隨行的筐簍裏。

    一進去我就跟進了竹簍子裏的蚯蚓一樣,扭來扭去卻鑽不出這個口。無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和我爹娘道了別,揖了佛禮,顛著竹簍,一步一腳踩在泥巴路上。從此,我便入了寺廟。

    我法號名為空寂,是我師父贈與我的。說不上有多嫌棄,隻是不想真的孤苦一輩子罷了。但天不遂人願,師父圓寂後,我也到了該收徒弟的時候。我每日在廟中打坐,腰杆兒挺得直直的,隨著木魚敲響聲一齊“嗒嗒”點頭,就連黑胡須上都染上了妙香。

    興許是師父過於隨性,我又太過懶散,這幾日變化巨大,師兄都為之震驚,一連幾晚都窩在我的禪房與我推心置腹,倍感欣慰。

    我實在是不想讓師兄失望,無奈大師高深莫測的虛架子又吸引不到徒弟。於是我把目光放在了人群量更大的功德箱處。我每日做完早課之後就跑到功德箱處打坐誦經,堅持了一月,徒弟沒收到,箱子裏錢卻翻了不止一倍。

    我歎著氣,幾日鬱鬱寡歡。師兄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當即扔給我一個包袱,讓我雲遊修行,說不定也能像師父那樣見一個徒弟迴來。我心下一動,抓著包袱就衝出了門,師兄未囑咐完的話在風中破碎。

    師父說我此生是個孤鸞命,我抗爭了幾十年,現在卻有些信了。我趴在河邊清理我臉上的泥垢,就連白胡須也是我一根一根親手梳洗的。我可不能像師父那樣,嚇著了小孩子。雖然這十幾年來,孩童婦女避我如蛇蠍,隻是因為我的相貌活像剛從墳裏爬出來的幹屍。

    日日風吹日曬,皮膚能不像個老樹皮一樣麽,我是出家人,出家人都窮,沒有盤纏。即是如此,我也沒有斷過收徒弟的決心。我闔了闔眼,預算到還有幾年壽命,心下有一絲慶幸。哪怕在彌留之際,有一人願意喊我一聲師父,待我圓寂,此生也算不上什麽孤星。師父他是錯的。

    也許是我的所作所為感動了佛祖,幾月之後我還真收到了一個徒弟,雖然算不上人,但聊勝於無。且說那日我來到一處草木極其茂盛的地方,入眼便是土下層層疊疊的屍骨。我佛慈悲,我停留在此地,為這些孤魂們足足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經,雖然樹上那隻禿鷲總把我的頭當成肉包子啄。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等到念完了最後一遍經,我舔了舔嘴上的死皮,正欲轉身離去。剛轉頭,就對上了一雙瞪得溜圓的黑眼。我駭了一跳,青天化日之下竟見著了鬼魂,差點直接去見了佛祖。身為出家人,遇到任何事都應該麵不改色。我揖著佛禮,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鬼魂是被連天不停歇的蒼蠅嗡嗡聲吵醒的。那明明是和尚念經!他不懂,我不與他計較。

    那鬼魂在我麵前飄蕩許久不肯離去,我抬頭仔細瞧了瞧。“啪”地一拍腦門,這不是鬼魂,而是劍靈。劍靈天真懵懂,我便動起了心思。我對他說:“今**我相遇,也算是與我佛有緣,你可願意做我的弟子,隨我皈依佛門當個和尚?”

    劍靈似懂非懂,問我和尚是什麽?這可把我問住了,雖然不知道如何引誘他,但大師的氣度不能丟,起碼臉皮上不能被別人看出來慌。我清清嗓子,眼睛半闔看著地:“和尚就是剃了光頭,整日在寺廟中吃齋念佛打坐。”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生怕他拒絕我。也許是沉睡了千年太過寂寞,他答應了我。“好,隻是我不要剃頭發,光頭太醜了。”我一喜,贈給了他一串佛珠。“我法號空寂,你叫我師父便可。我賜你法名慈心,念你慈悲為懷,有一顆憐憫蒼生的善心。”

    慈心懵懂地點點頭,我卻有些後悔。慈心身上殺戮太重,出了世,真不知是禍害別人,還是傷了自己。

    慈心與我迴寺後,安安分分,比我這個師父還守寺中的清規戒律。主持師兄另眼相看,再沒有對他有過多成見。隻有我知道,慈心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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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次見他都是孤身一人,一個人掃山階,一個人打坐誦經,一個人去食堂吃飯。我把他陷於更孤落的境地。

    幾年之後,慈心的笑容多了起來。他每日給我端了草藥之後,就會絮絮叨叨講述他和一個小沙彌的事情。“師父,覺一是我在寺中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沒有嫌棄我是一個妖精。”

    “師父,今日我被主持師伯罰了,覺一偷偷過來幫忙,師父你可不要告訴師伯啊。”

    “師父師父,有一群小沙彌欺負覺一,就因為他與我玩在一起。師父,你說我是不是連累到他了。”

    慢慢地,慈心不再講述他們之間的事情了,我喝藥時他在一旁低著頭,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卻知道這幾日他在避著覺一。我歎了口氣,輕撫上他的發頂,他用袖子揩揩臉,衝我燦爛一笑。

    我的時日不多了,可他的路還長。

    慈心出落得越發漂亮水靈,加之沒有剃發,總被人誤以為是小姑娘而調笑。我躲在柱子後,看著一幫弟子圍成團取笑他,衝他吐口水,更有甚者直接拿起石塊。慈心的身份在寺院中從來都不是秘密,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又快到了菩薩的生日,每年這個時候總會有很多香客,還有富家人家會在寺廟住上幾日。慈心很向往人多的地方,最盼望著每年的這個時節。哪怕他再撒嬌苦求,我也不為所動,依舊差他去後院打掃,那裏較為荒涼,香火不旺,慈心盡管失望,也沒任何怨言,垂頭撿起掃把慢慢走向後院。

    這一日,我正從窗縫裏窺著慈心,突然師兄的大弟子急急喚我去前殿商議要事。不知道為何,我今日實在不想去,雖然平日裏偷懶懈怠,但從未曾像今日這般抗拒。大弟子許是得了師兄的囑托,二話不說就把我扛起來奔向前殿。可憐我這病弱身骨,差點被一口老痰給嗆死。

    打著瞌睡開完了會,我偷偷伸著懶腰。甫一踱出門外,就有一弟子火急火燎地趕來,說是慈心在後院殺了人。主持師兄勃然大怒,將慈心五花大綁跪壓在佛祖像前。我看著跪在殿裏不發一語的慈心,又看看那一臉猥瑣的富家子弟,心下了然。或許,這也是個機會。

    慈心抿著嘴,就是不肯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師兄氣的胡子直翹,富商揚言要讓慈心償命。氣氛焦灼難耐,隱有噴浴而發之勢,到我出場了。

    我上前一步,輕輕喚了一聲慈心,慈心立即揚起臉來看我,委屈隱忍。我定了定心,沉住一口氣,抄起禪杖對準後背狠厲一擊,慈心登時被打地趴倒在地。我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管發生何事,你竟敢在佛門淨地徒增殺孽,如此作為,已不配做我空寂的徒弟。今日賜你三十三道戒鞭,生死由天,你便為這死者償罪。”那富商剛想發作,卻看見弟子呈上來的戒鞭禁住了聲。這可是本門中最嚴酷最變態的刑罰,光是一鞭下去,上麵的齧齒就能刮下人半張皮。

    師兄驚愕地看著我,我遣散了眾人,殿內隻留下了慈心,我,師兄,和富商。一鞭下去,慈心已經不能動彈,後背鮮血淋淋,愣是咬著牙,不發一點聲音。我偷瞄富商,見其臉色煞白,緩緩吐出一口氣。

    終於在第十鞭的時候,富商忍受不住出門嘔吐。我趕忙把慈心扶起,嘴裏喂了師父給的救命丹藥。師兄則拿起鞭子,衝著空地揮完了餘下的二十三道鞭。我把慈心送往山下,放在了一堆雜草上,這裏離村莊較近,野獸活動少。

    傍晚,師兄來到禪房,問我怎舍得。我告訴師兄,今生犯的最大錯就是將慈心帶迴了寺廟,讓人間的汙濁腐蝕了他。若是日後慈心走上了邪路,那罪魁禍首也該是我。

    慈心可是劍靈,千年前跟著的是一位馳騁殺敵的大將軍,拳腳功夫自是了得。那富商子弟色迷心竅,竟打起了慈心的主意。我平生無甚興趣,唯一鍾愛的就是機械關卡之道。後院裏機關重重,除了我與慈心,沒人知道機關位置,也沒人會到那裏去。

    死有餘辜,師兄看破不說破,我依然做我的和尚。隻是今生圓寂之後,見不到佛祖了而已。

    圓寂前的前一刻,我聽著剛進來的小沙彌講江湖趣事,講天下政局。小沙彌咯咯笑,“誰能想到如今一統天下的王朝竟是靠一個出過家的和尚奪來的,深謀遠慮、神機妙算的子雲逍還敵不過一個和尚!”

    沙彌笑,我也笑。笑著笑著,就斷了氣。

    從此世間流傳,圓寂法師是因自己徒弟笑死的,廣為傳樂。

    我死後來到陰曹地府,跪在堂下等著閻王的審判。這閻王和我幻想的差了太多,倒是和小時候遇見的那人一般仙風道骨。閻王咂摸著嘴,翻著生死簿。我翻著眼皮往上瞄,見閻王一臉高深。

    “張參,十裏村人,享年七十六。”九淩皺眉,“你這世俗中人怎穿著像個和尚?”我叩首迴話,“迴大人,因為師父說我俗心沉重,這輩子注定與佛無緣,不肯真正收我為徒。我佛慈悲,師父看我被父母拋棄心生憐憫,便將我養在了寺廟中。”

    閻王點點頭,略一沉思,問我此生還有什麽遺願未了。我心中掛念慈心,將凡間種種如實說出。閻王說他受朋友所托,就償了我這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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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世,我做了一隻鳥,一隻整日在軍營裏銜食的麻雀。後來被彈弓打中翅膀,慈心,不對,現在他叫華萇了。他將我拾起,包紮好傷口圈養在籠中。隻是最後死在了野貓口中。

    又是一世輪迴,我成了一棵樹,一顆慈心親手栽種的梨花樹。這一世我足足待了百年,最後卻被天雷劈死。

    第三世,閻王告訴我可以做人了。我無甚期待,隻是慨歎此世後與慈心就再無瓜葛了。

    我是一個侍衛,是被丞相一眼從一堆灰頭土臉的乞丐裏挑中的,那一刻可真是比中了狀元還欣喜。我就說嘛,像我長得這般豐神俊朗肯定是個幹大事的料,丞相定是被我的英俊所吸引才讓我成了那萬裏挑一。

    我拿著丞相給的銀錢去找街邊的兄弟們喝酒。酒鋪的老板狗眼看人低,我拿出丞相給的令牌,又把一定白銀砸在櫃台,小二這才狗腿地哈著腰殷勤,也不嫌我的兄弟們渾身泥垢髒了。

    兄弟們一臉羨慕地看著我,就連平日裏欺負我的瓜三都叫我一聲冬哥。酒過三巡,大家喝得興致正高,突地有一人發問,“冬哥可是做侍衛一直護著丞相安全?那揣著大刀站在丞相身旁豈不風光!”我訕笑,趕緊岔過去。

    我不會武功,小時候勉強棍子打死過耗子,就那還嚇得嘰哇哇亂叫一整天,煩得瓜三上來給我一大嘴巴子。興許是丞相看出來我無能的本質,每日隻是讓我窩在樹上盯著宮裏的皇上。可皇上也是個不消停的,逮著時間就往宮外跑,我一路尾隨,跑得差點岔氣。

    自從那日皇上險些遇害之後,丞相就再也沒讓我跟著皇上出過宮。我整日無所事事,這錢拿得太容易反倒不心安。

    丞相死後,我莫名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於是算算時間,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歲了。丞相待下人極好,我這些年來所得的錢夠我下半輩子使了。六十六歲時,孫子結了婚,我瞅著孫媳婦就覺高興,和我家婆娘絮叨到半夜,臨走的時候臉上掛著慈祥。

    我又到了奈何橋,心裏空落落的地方終於被填滿。我扭頭看著這黃河水,身後的牛頭馬麵催促著,我感覺自己像是了卻了執念。奇怪,我這一世不求做官不求發財,兒孫滿堂,其樂融融,能有什麽執念。

    我晃晃腦袋,伸手接過了孟婆遞過來的湯。隻是臉埋進碗裏時,聽到了一聲極不真切的祝福“師父,走好。”虛虛浮浮。我抬頭詫異環顧自周,牛頭馬麵一臉兇神惡煞,唯獨孟婆對我盈盈淺笑。嘖,這孟婆不僅人美,湯也是極鮮美。

    走過奈何橋,尚冬其人已死,那我今生踏進凡塵,又會是誰?

    ※※※※※※※※※※※※※※※※※※※※

    把番外合進來

    萬分感謝收藏支持的大人,讓我知道這篇文不止我一人會點開。單機永遠不值得被愛

    華萇與成儲的故事隻寫了一點,剛寫到兩人相遇時期,目前不打算繼續寫了,若要填這個坑,就是另一本故事了

    若有大人無聊時想看看解悶,還請留言告知,適時就會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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