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哭聲,老人麵上的神情有些繃不住了,摸了摸先生瑞的頭,低下目光,百感交集地道:“唉,還行,形意門的功夫沒落下,也別跪了,最煩你們動不動就下跪。”


    “徒孫日夜不忘恩師教誨,不敢有絲毫懈怠。”


    先生瑞一抹眼淚,忙站起身。


    郭雲深找了張椅子坐下,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屋內二人聽的一驚。


    顧不得寒暄,老人直言道:“我是來送口信的,那人行刺失利,惹出了一位老化石,一群人被殺散了,短時間不會再露麵,白蓮教的事宜由你和你那媳婦兒打理。”


    他似是趕了很遠的路,氣息若有若無,簡直輕的驚人。


    郭老口中的“那人”,無需言明,陳拙和先生瑞已知是誰。


    果然不出所料啊。


    “老化石?”


    陳拙蹙著眉,也沒問郭雲深是如何與那姑姑有的交際,沉思了一下,沉聲道:“真有那麽可怕?”


    若是打死倒也罷了,技不如人,可人活著竟還被逼的不敢現身,就有些嚇人了。


    那位姑姑的身手他雖未與之較量過,但觀其氣韻神華絕對是宗師一流的高手,居然被逼到這等地步。


    當初古玉也提到過那些老化石。按理來說,武人越老,精氣便會自然衰減,就算活的再久,能耐再大,可身骨衰敗,又能打出幾分力道。


    郭雲深說,“你如今也算名動武林的大拳師,怎得對功夫的想法還這般淺薄。武無止境,區別在人,世人隻曉得宗師,可能人背後有能人,尋常武夫隻以為拿捏住了毛孔,鎖得了精氣,便算當世高手,實則才初窺門徑罷了……你卻不知,這世上有人能閉鎖關竅,封存精氣百年不泄,看似耄耋老人、稚嫩孩童,精氣一放,便可生猛如虎,瞬息化為全盛之身。”


    陳拙氣息一滯,墨眉糾結,似在思量這話裏的意思。


    一旁的先生瑞趁著空檔給老人斟了滿滿一杯茶,恭敬遞上。


    郭雲深端著茶,眼神微爍,似瞧出他心中疑惑,便開口說道:“功夫一途,由外而內,由粗淺到精微,然越往後練,練的東西已非一招一式。你可曾聽聞龜息之法?那般功夫不過是粗淺手段,若有人能延緩血流,放緩心跳,精氣損耗便會弱於常人,若是再有諸如食補,輔以諸類天材地寶,日積月累,蓄精氣不泄,延壽長命都是等閑。


    “我且讓你開開眼,免得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老人大吞了一口茶,潤了潤幹裂的唇,起身將外裹的布襖揭開。


    陳拙正自疑惑,可眼神冷不防在老人幹瘦的胸膛上掃了一眼,頓時再也挪不開了,瞳孔為之一縮,臉色都白了。


    那枯瘦的胸膛上,竟落著一個黑紫色的手印,像是烙鐵烙上去的一般。


    “這是何人所為?”


    他幾乎有些失聲。


    似郭老這等武道大宗師,竟也會被人所傷。


    見二人神情緊張,郭雲深麵色蠟黃如銅,淡淡道:“死不了,過些時候自己就消了,這是有人給我下的警告,高明的可怕。往後江湖上就沒我這個人了,我已在北方立了墳,連肅堂他們都沒瞧出端倪,原本我想就此遁隱山林,不想路上遇到那人,意外得知你的下落,便來走上一遭。”


    陳拙莫名的感覺一絲冷,“您老知道是誰動的手麽?”


    郭雲深歎道:“年前你拜師的時候,我一入京,便心神不寧,無形中隻覺有股氣機牢牢鎖著我,無孔不入,卻又無跡可尋,最後隻能退走。”


    老者重新穿好衣裳,“此後我隱遁鄉間半年,聽聞津門失守,便打算趕往京城助拳,順道也想看看那人是誰,哪想……”


    說到這裏,老人臉皮一抖,眼皮急顫,好似曾經遇到過極為匪夷所思的事情,啞聲道:那日我出了河北,路過一荒村野店,正歇著腳,迎麵趕來一麵黃肌瘦的中年柴夫。那人見我,也不多說,隻嘿嘿笑了一聲,以柴為杖,在地上畫下條道來,隨後一指來路,說了句‘此為生死界線,餘生不得再入’,我隻當對方是個毛頭小子,不想吃了大虧……”


    郭雲深又喝了一口茶,苦笑著搖頭,“我那時就能確定,對方便是把我逼出京城的人,無奈便又退了,不過……”


    郭老眼神陡凝,目光精光乍現,“他雖說已成陸地真仙一流,但我卻能瞧出,那廝打法上有幾分‘花拳’的影子,放眼前後兩百年,花拳門能有這等造詣的唯有一人。”


    陳拙端杯的手一震,茶杯裏立馬蕩起一圈水紋,但遂見拇指一撥,漣漪已是迴旋一轉,在杯中繞了幾圈,又歸於平淡。


    他雙眼一眯,道:“天份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武門天地,無外乎那開宗立派之人,真要如您老所言,這位怕是差不多快兩百歲了。”


    這可當真是驚世駭俗的武門隱秘。


    郭雲深悵然道:“細一想來,似那楊露禪、董海川二人,打法已通天徹地,當年走的離奇,想來也是如我這般,被人逼的不得不隱遁山林,不再踏足俗世。”


    先生瑞心中亦是天翻地覆,他雖心知這世上可能有老化石,但著實沒想到有這般能耐,口幹舌燥地問,“為何?他們為何這麽做?既是陸地真仙,洋人入京怎不見他們出手?”


    郭雲深合目一歎,“我也是這般問的,那柴夫卻隻是笑了笑,嘴裏吐出兩個字來……天道!”


    聞聽此二字,陳拙身形劇震,臉色一白,氣機已不由控製的勃發溢出,如猛獸遇敵,肉身自警,滿身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來,雙眼大張,五官皆立,殺氣狂飆。


    “天道?去他媽的天道!”


    他呢喃著這兩個字,似在咀嚼。


    此人既是行天道,當為他此生大敵,更是天敵。


    隻因天道不正,天理有缺,不光是他的大敵,亦為王五之敵,為這天下間所有意圖換天改道之人的大敵。


    他強壓那股冥冥中的心悸之感,問道:“您老莫非已踏過宗師?”


    郭雲深沉默片刻,點點頭,“我不知宗師之上是何等境界,隻是當初打了一套拳,忽有所感,一覺睡醒,六感通玄,冥冥中仿佛能洞悉萬般先機,箭射不中,刀劈不中,連洋槍都打不中,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察覺到了那人的存在,不然怕是到死都不知身邊竟有這等人物。”


    “你可要留意了,你那媳婦兒既是白蓮聖女,還知前朝遺寶的所在,將來遲早要遇上,而且以你的天份,必然要與之一會……不過你也放心,那些人雖能長存,但所蓄精氣終是有限,輕易不會露麵,更不會輕易出手……”


    “這般存在,應該不止一人,武門裏若有人境界一到,那些人便會現身,令其退隱,不準插手俗世。”


    先生瑞起初還對那些老化石心驚駭然,但聽到最後已忍不住怒火中燒,雙眼通紅地咒罵道:“他媽的,這算個狗屁的天道,自己不去殺外敵也就罷了,還不準您出手。”


    郭雲深有些心灰意冷地歎道:“有這些人在,武道前路如扣枷鎖,再有槍炮橫行,若無後人打破此鎖,武學千年,恐也不過是轉眼煙消雲散的事兒。”


    “口信帶到,我也該走了,你師父本該是最有希望破局的人,可惜連連受挫,又斷了一臂。”


    搖了搖頭,郭雲深起身便打算離開。


    先生瑞忙道:“您既是來了,何不多盤桓些日子?”


    郭雲深擺擺手,“老夫平生從未服過輸,然竟是被人逼得兩退,此乃奇恥大辱,自是要再去與那人鬥上一鬥。反正墳也立了,世上已無我,就算不敵,也要損他半生所蓄精氣,為後來人鋪路……但願他日有人能打破此鎖,續千年傳承。”


    平淡言語,如聞驚雷。


    陳拙神情一緊,老人走了幾千裏地,竟是為了在死戰之前提醒自己,不由急聲開口道:“不可!”


    “師公,不可啊!”


    一旁的先生瑞也在苦勸。


    那可是兩百歲的老怪物,此去必然兇多吉少。


    陳拙心念急轉,忽想出個理由,“您老這一身能耐可還沒傳呢,何不再等等,也好覓得傳人,不然豈不是空負一身所學。”


    他心急口快,想到便說了出來,不想竟有奇效,老人那顆求死之心一鬆,停下了腳步。


    郭雲深迴頭瞧瞧緊張的二人,驀的笑了笑,“也罷,正好傳你們一些東西。”


    打這天起,金樓的角落裏,多了個髒兮兮的不起眼的小老頭。


    三天後,入暮時分。


    “如何了?”


    陳拙看向麵前的一群人。


    這些人身份有異,歲數有異,男女老少,穿著打扮也多有不同。


    “少掌櫃,那老刀把子和仁伯今晚動作,還請了三位洪門高手,加上本地幫會三百餘眾,在東華裏。”


    三姐蹦到一旁的椅子上,隨手抓起一顆橘子。


    先生瑞和那三個老堂主以及一些教眾聞言紛紛請纓。


    “少掌櫃,此役,讓我們去吧。”


    陳拙看了看外麵陰沉沉的天空,墨雲翻卷,大雨將至。


    他從一旁的傘櫃上取下一把黑傘,夾在腋下,“不用了,找幾個手腳利索的收屍匠在外麵等著,順道找人給我帶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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