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新婚不久,竟已有拜帖上門。

    章佳氏熟門熟路地接過門房送進內院的帖子,還沒動手打開,一旁有人低聲道:“夫人,這是投給四少夫人的,”

    章佳氏手一頓,縱是早有所料,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好家夥,這是該有多心急啊。

    一旁的大少夫人看著那張帖子,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麽。迴過神來卻對上章佳氏看來的眸子,瞬間窘迫地紅了臉。

    “在想什麽?”章佳氏笑眯眯地問。

    大少夫人的臉仿佛更紅了,她沉默地坐在原地,不語,半晌後低聲道:“這都是命,我也不怨。”

    章佳氏掃她一眼,心內不由不快,但也不欲多說。就算大少夫人向來愚鈍又不會說話,讓她不滿,但隻要沒有蠢到做一些傻事,有些事她也懶得和她解釋了。

    這話說的,實在不像話,言下之意,嫁給富察氏長子,倒是她命不好了?

    大少夫人出身不錯,不說多好,但總也是有名望的滿洲人家,章佳氏當初考量著她是獨女,按道理應該是費了大精力培養出來的,為人又知禮端莊,聘為長子的媳婦未必不好。

    當初章佳氏沒有多心,更何況第一次給兒子相看媳婦,沒什麽經驗。愉郡王福晉一說這個親事,她隻粗粗一看,確實是個端莊的,相貌有些平庸也無妨。當時傅恆尚未長成,長子傅清還是家族裏屬意的下一任族長,章佳氏便想著宗婦總要更端莊些,就算迂腐些也沒什麽。

    沒成想西林覺羅氏進門後,端莊倒是端莊,年紀輕輕比她這老婆子還墨守成規,為人又固執,最可怕的是板正有餘聰明不足,章佳氏花了幾年功夫想把她教出來,但隨後李榮保改了主意欲讓傅恆挑大梁,章佳氏也不再費那功夫了。

    好在西林覺羅氏鈍是鈍了些,倒沒什麽壞心,縱然也有些不甘,到底現在也看開了。

    章佳氏笑著把帖子放到一邊,示意身邊大丫頭把帖子送到東院裏去。

    “倒是上心,可惜了,傅恆帶了媳婦兒去了莊子上,如今不在京裏,就這樣迴吧。”

    “是。”管家應下。

    “那孩子,之前看上去沒心沒肺的,現在倒是對他媳婦挺上心的,”章佳氏心情好,說道:“迴門兒也早早就把東西準備好,連永壽都不能再挑出刺來,現在又帶去了采薇莊子,看來他還是喜歡的。”

    西林覺羅氏笑了笑:“那樣的美人,男人哪會不喜歡呢,要是兒媳是個男人,怕也是會放在心尖上的。”

    她笑容卻有幾分苦澀。

    章佳氏瞥她一眼,心知傅清近日新納了一房美妾,大少夫人心裏難過,便寬慰道:“無論如何,能陪他的也隻有你,那些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麵的玩意兒,何須在意?倒是長房數年無子,你該和傅清反思一下了。”

    大少夫人被戳中心裏弱處,隻能苦澀地應下。

    -

    京郊。

    富察氏在北京城外擁有地產數處,占地廣闊,分布呈品狀,修建得各有用處。

    四月底,春後旬,小荷初露。

    采薇莊子有池塘百頃,遍種荷花。

    如今時令還未到,花朵尚未開放,然巨大的蓮葉呈團狀,將水麵擠得滿目春色。

    天氣漸暖,水麵碧綠,水中尚涼,然水上氣候卻怡人涼爽。

    這一日天光正好,陽光打在水麵上,泛出微微的金色,池水清澈,映出水中遊鯉。

    蓮葉叢深處,一小舟忽地閃出。

    那上麵站了一個高挑男子,身著深藍色的箭袖,袖子挽起來,單手執著船槳。

    他微微用力,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收緊,一瞬間勾勒出緊實而富有爆發力的線條。

    船的另一頭,坐著一個姑娘,不,如今已經是少婦了。

    她身著一件淡藍的漢式襦裙,頭發鬆鬆地挽了個髻,不似平日梳滿人發式時的一絲不苟,兩條發落在臉側。她靠在船邊,微微抬著頭,見日光有些刺眼,抬起手中的團扇,覆在了額上。

    團扇上繡了幅美人圖,羅裙雲髻,一幅江南美人的打扮。

    “這日頭有些足了。”

    她開口,執著扇柄的手指微微一翹一抬,扇骨支在額上,團扇從下麵抬起,露出一張芙蓉麵。

    麵上隻有些淡淡的脂粉痕跡,水紅的口脂點了兩指,除此外幾乎素麵朝天,卻不顯暗淡。臉頰飽滿紅潤,天光與盈盈池水映在臉上,閃爍出晶瑩的玉華。黛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瞳,睫毛烏黑濃密,鼻管秀挺,美得靈動,少了素日的端重威儀,多了些女兒家的俏皮。

    “是你要泛舟的,為了找到這隻小船,我可費了不少力。”傅恆站在船頭,額頭微微沁出一點汗,他單手握著那隻小槳,另一隻手叉在腰間,看著她說。

    時春從扇下看他,眼睛笑得彎彎的,濃密的睫毛在眼尾交匯起來:“生氣啦,”她說:“開個玩笑嘛,何況我說的也是實話嘛。”

    她坐正,船中放著小桌,桌上放著茶壺和許多樣精致點心,她拾起茶壺倒了杯茶:“坐下歇歇吧,從裏麵駛出來可不容易。”

    傅恆便無奈一笑:“這會兒又不嫌日頭大了?”

    時春放下手中團扇:“好不容易天氣好了,這可是來了以後第一個晴天,隻是在裏麵陰涼處下了下棋便上岸,多沒意思。我都看過了,這會兒是晌午,自然太陽毒,再等等,便好多了。後院螞蟻一直在往高處爬,這些日子雨是停不了了,不會晴太久的。”

    傅恆坐下,拿起茶杯:“若是等下天陰了呢?難不成我們就在這裏淋雨?”

    時春挪到他那邊,垂眼細心為他放下挽起的袖子,把扣子扣上,又從袖中掏出手帕,抬頭輕輕為他拭去額頭的汗。

    “怕什麽?不是帶了篷布?孤舟小雨,多有意境,屆時我們躲進去,把蠟燭點起再下一盤。喏,碧螺春還有半壺,雖然涼了,但也別有一番風味。”

    傅恆順從低頭讓她擦拭,一邊微微扶住她的手臂,免得她不小心去了船邊:“我是說不過你了,反正隨你,你開心就好了。”

    “我開心啊。”時春把帕子收迴去,捏起一塊點心送入口中:“你這麽忙,還帶我來莊子上玩耍,我自然高興。”

    這塊綠豆酥倒不是很膩,比桌上旁的點心淡得多。

    時春伸手把這盤碟子擺在傅恆麵前:“午飯沒吃,又出了力氣,稍稍將就些。”

    傅恆應下,卻繼續喝著茶水,沒有動那盤綠豆酥。

    時春知道他是渴了,但是涼茶喝多了也不好,更何況他一早起來就在張羅今天泛舟的事,不止午飯,連早飯都沒吃,一個大男人,不吃飯哪成。

    但跟他說了也沒什麽用。

    她挑眉,還是伸手,撿出一塊點心,捏成兩半,把半塊送到他手邊。

    傅恆手一頓,看她一眼,無奈扯了扯唇角,衝她點頭:“我知道了。”

    時春挑著眉看著他。

    傅恆放下手裏的茶杯,從她手中接過點心,一口就塞進嘴裏。

    “慢點,”時春不防嚇了一跳,趕緊把茶杯舉到他嘴邊:“你這是什麽吃法?”

    傅恆咽下,喝了口水。

    半塊點心罷了,富貴人家點心向來以精巧取勝,再加上富察家是武將家族,吃飯都是迅速的,要不然戰場上會給你細嚼慢咽的時間嗎?

    時春也想到了這個,其實傅恆倒還好,沒有去過軍營磨練,章佳氏從小都是按漢人的君子六藝來培養他的,傅恆平日更是公子謙謙,她一時間也忘了,他到底也是出身將門。不過是今日腹中饑餓,大概更兼為了讓她高興。

    要說她的丈夫富察傅恆,天生一幅玉質公子的模樣,看著是富貴明堂養出來的金玉美郎君,隻是握起刀槍來,卻全然變了氣質。那高挑頎長的身子,脫下衣裳,盡是令人心驚的肌肉線條,夜裏床笫間,雖然他已極力溫柔,但是源於他這樣人物骨子裏天生的掠奪特質,時春已經越來越感到招架不住了。

    她開口換了話題:“我們明日也該迴去了,再不迴去就不像話了,總該進宮謝恩的。”

    傅恆說:“我知道,也差不多了。宮裏姐姐傳了消息,皇上有意讓我迴京後直接入戶部,你進宮後直接去長春宮便好,如今你是皇後弟媳,高貴妃不敢再對你做什麽了。”

    “對了,”傅恆似乎突然好奇:“你跟高貴妃又怎麽會有交集?”

    時春抿唇笑了:“自然是我進宮選秀時候的事。”

    她見傅恆感興趣,反正之前的謀算他全都清楚,她也就一點隱瞞都沒有的將進宮前後的事都告訴他了。

    傅恆大笑,笑得難得暢快。

    “如此,你這宮中生活,倒真是熱鬧得很,若論秀女中誰最能折騰,自然該是你,隻是我倒覺好笑,之前皇後娘娘那裏,屢次表揚你行舉端莊,從不失格。如今想來,她們都被你騙過去了。”

    時春難得無話可說。

    傅恆笑完,才正色,轉頭問她:“你既如此不想留在宮中,便是不願被束縛在那吃人宮牆內,可如今富察家亦是深宅大院,我入朝後,隻怕你更是清靜不得,後悔嗎?”

    時春沒有迴答他這個問題,隻是說道:“我聽莊子上的老管家說,富察家在杭州亦有宅子,都說蘇杭勝過人間無數,明年再休假,你願意帶我去看看嗎?”

    傅恆沒有在上個問題上執著,他說:“好。”

    “不僅如此,關外雪山連綿,有個老莊子就在長白山下,下一年冬天,我帶你迴老宅嬉雪;甘肅有沃原馬莊,蓄養河曲馬千匹,到時候我帶你迴去,你挑一匹喜歡的,帶迴京城養著;承德我們也有避暑莊園,雖不如離宮巍峨,但設計精巧,傍山而居,那裏種著杏仁,你可以多做些杏仁露寄給額娘,額娘近年眼睛不好,已經不怎麽離開京城了;你若不嫌棄,我便帶你去吃驢肉火燒,那廚子祖上是前朝的禦廚,後人不願意進宮,皇上也不願意勉強他,每次駕臨熱河行宮都會微服去尋;你去過蒙古嗎?那裏的那達慕熱鬧非常,蒙古勇士與我們的作風不同,粗獷又豪氣,到時候我帶你去,親手為你烤一隻羊……”

    時春靜靜地聽著,眨了眨眼。

    “好,”她忽然開口:“我等你帶我去。”

    她轉頭對他笑,麵龐恬靜,但卻仿佛被什麽點亮了一些神采:“我出生在北京城,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小時候隨阿瑪去河北辦差,但就算是那樣,我也整日被留在驛站,從來沒有看過河北的大街是什麽樣的。傅恆,我很高興。”

    傅恆眨了下眼,看著她,忽然移開了視線。

    “我隻是不想,”他開口說,聲音低沉:“讓你這一輩子困在富察家,跟額娘一樣,永遠和京中的貴婦來來往往,空耗光陰,浪費你的才情。”

    早在除夕那一夜,他便為她感到惋惜,然而幫不得。

    他人生中從未有過那般無力的感覺。

    但既然命運作弄,上天把她的人生交到他的手上,他是她的丈夫,她一生的悲哀喜樂都由他掌控,她的命運如何,便隻能依靠他。

    他便想讓她快樂,讓她活得自由些,讓她比那些行屍走肉活著的人,活得鮮活。

    他要向姐姐證明,人並非無力掌控自己的命,規矩能束縛住人的身體,但不該任由精神也被綁架。

    他富察傅恆的妻子,本不該活得不快樂。

    那些後宅間的迎送往來,在他看來讓他厭煩,男兒頂天立地,自當建功立業護持家人,如若靠著這些手段得到功名利祿,那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看!銀色的錦鯉!”

    時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傅恆看她在船邊往下看,擔心她掉下去,扶住了她的腰。

    時春看了看水中的錦鯉。

    當天下午迴房,她畫了一幅泛舟圖。

    假山碧水,蓮葉輕舟,棋盤落在舟中,周遭散落著茶壺茶盞。小舟外,錦鯉無數尾,朝輕舟遊去。

    “我們呢?”傅恆迴房看到,順嘴問道。

    時春正在為他收拾他的書案,將亂放著的兵書一本本歸類。

    她聞言未抬頭,手中動作未停:“自然是,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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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

    四千字√

    btw,一周三更沒有穩定更新日期哦,代表穩定更新規律罷遼,不一定就是周一周三周五這樣,還是看什麽時候有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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