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從第二天開始一直採取無視我的態度,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似的。考試依然連拿第一。而我再也沒心緒花力氣應付考試了,覺得那東西對自己來說怎麽都無所謂。這樣,學習上適可而止,隻要不留級就行,往下隻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堅持去叔父的拳擊館,練得非常專心。結果,作為初中生我的雙臂已相當可觀。我感覺得出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變化。


    肩變寬,胸變厚,胳膊結結實實,腮肉緊緊繃繃,心想如此自己將長成大人,這使我分外興奮。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體站在衛生間的大鏡子前,那時光看看自己那副體魄就喜不自勝。


    “學年結束時,我同青木分在兩個班,得以舒了口長氣。隻要不每天在教室裏同他見麵就足以讓我高興了,我想青木那方麵也是同樣。我以為不快的記憶會就勢遠去,然而事情並不那麽簡單。青木時刻在準備報復。自尊心強的人往往報復心也強,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輕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辱。他靜靜地窺伺著把我絆倒在地的決定性戰機。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學校。那兒年年換班,青木一直在別的班,但最後上高三時終於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裏和他打照麵心裏都別扭得要命。那時他的眼神很讓我看不慣。和他對視之後,以前感覺到的沉甸甸的東西又重新返迴胃裏。一種不吉利的預感。”


    說到這裏,大澤合上嘴,盯視著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頭,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看我的臉。窗外傳來噴氣式客機的轟鳴聲。波音737 如楔子一般徑直紮向雲中,再無蹤影。


    大澤繼續下文。


    “第一學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開始他幾乎無任何變化。某種人是既不成長又不後退的,隻是以同樣的方式做同樣的事。青木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人緣也好。這小子十幾歲起就已巧妙掌握了為人處事的訣竅,估計現在也以同一模式活著。總之我們盡量不正麵相對,教室裏有關係如此別扭的人心裏確實不是滋味,但沒有辦法,何況我也有一部分責任。


    “不久,暑假來了,作為高中生是最後一個暑假。我也總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績,隻要不特別挑剔,一般大學還是進得去的,所以沒為準備考試而特別用功,隻是大致做一下學校每天的預習和複習罷了。這樣也足夠了,父母那方麵也沒囉嗦什麽。星期六星期日去拳擊館練習,其餘時間就看喜歡的書或聽音樂。可大家全都緊張得臉色發青。我們教室是初高中一貫製的所謂應試學校。哪所大學考上幾個人啦,考上哪所大學的人數排在第幾位啦——老師就眼睛盯上那上麵忽喜忽憂的。學生一上三年級也都整個腦袋發熱,教室空氣相當緊張。


    我不中意學校的這種地方,一入學就不中意,六年來直到最後也中意不來,上到最後也沒能交上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說起高中時代正經打交道的人,全是在拳擊館裏遇上的。雖說他們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們交往非常開心,練完拳擊一塊兒去哪裏喝啤酒,談天說地。他們同我班上那夥人截然不同,說話也同班裏平時說的完全兩樣,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我輕鬆得多,並且學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如果我不練拳擊,不去叔父的拳擊館,我想自己不知會多麽孤獨,現在一想都不寒而慄。


    “暑假正中間出了一件事:班上一個人自殺了,是個姓鬆本的男生。鬆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不如說不曾給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訊時,連他長什麽樣都幾乎記不起來。雖說同在一個班,可我和他說話頂多也就兩三迴,記起來的隻是他長得細細高高,臉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一點死的。葬禮和‘終戰紀念日’趕在一起,這點記得很清楚。


    那天熱得不得了。電話打到家裏,告知他的死訊,叫我參加葬禮,因為全班都參加。是跳進地鐵裏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遺書樣的東西留下來,但上麵隻寫了一句:再不想到學校去了。至於為什麽不想到學校去,具體情由隻字未提,至少聽人說是這樣。不用說,學校方麵神經繃得緊緊的,葬禮結束後全級學生集中到學校,校長在大家麵前講話——哀悼鬆本君的死啦、我們要堅強地承擔他的死之重量啦、全體師生要超越悲痛更加刻苦啦……無非此類套話。


    “再往下就隻剩下我們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導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麵說道:如果鬆本自殺有什麽確切原因,我們必須嚴加追究,所以,如果班裏有人對他的死因有所覺察,希望如實說出。大家鴉雀無聲,誰都沒說一句話。


    “對此我沒怎麽放在心上。同學的死讓我覺得不忍,根本沒必要死得那麽慘。討厭學校不來就行了麽!再過半年,討厭不討厭都要離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難理解。想必是神經衰弱造成的。一天到晚除了考試不說別的,縱使有一兩個人頭腦出故障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開學上課,我察覺到班裏有一種奇妙的空氣,大家對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麽事跟周圍人說話,迴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為大概自己神經過敏,或者大家整體上變得神經兮兮了,也沒怎麽介意。但開學大約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師叫去,讓我放學留下來去一趟教員室。班主任說聽說我去拳擊館,問是不是真的。我說是的。那並不違反什麽校規之類。又問我什麽時候開始去的,我說初二時開始的。老師問初中時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因為那不能說謊。老師問是開始練拳擊之前還是之後,我說是之後。


    我解釋說不過那時還什麽都沒教,起始三個月連皮手套都不讓戴。但老師根本聽不進去,又問我打過鬆本沒有。我大吃一驚。剛才說了,我和鬆本幾乎連話都沒有說過。我答說哪裏會打他呢,幹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師沉下臉來說:鬆本在學校裏動不動挨打,時常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迴家。他母親這樣說的。在學校、在這所學校裏挨了什麽人的打,零花錢被什麽人搶走了。但鬆本沒把名字告訴母親,大概擔心那樣一來會被打得更厲害,所以一時想不通自殺了。可憐啊,跟誰都不能商量。打得相當嚴重,我們正在調查是誰打的鬆本。若是有想得起來的什麽,隻管直言相告,那樣事情就可穩妥解決了。否則,警察會介入調查,這個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插了進來。青木十分巧妙地拿鬆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並未說謊。他從哪裏知道了我去拳擊館的事。我沒對任何人講過,猜不出他是怎麽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並且打聽到了鬆本死前被誰打了一頓。往下就簡單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師那裏說我去拳擊館,說曾經打過自己即可。當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於受到嚴重威脅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得一塌糊塗……這類話我想他是說了的,不過他不至於扯事後馬上露馬腳那麽笨拙的謊,因為這上麵他極為謹慎。他把一個個簡單的事實巧妙地塗上顏色,最後造成一種誰都無法否定的氣氛——我非常明了他的這一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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