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忽晚從未見過酒量這麽差的人。


    她覺得很有趣,於是把定身術解了。


    燭九身體一鬆,立刻往身後倒去,她下意識抓住眼前的東西,最後帶著桌布和一桌酒一起後仰摔到地上。


    一陣清脆的瓷壇破碎聲後,燭九躺在碎瓷片裏,修士皮糙肉厚的,半點不疼,連個小傷口都沒有。


    她迷蒙地看著屋頂上的燈,側頭正對著一壇傾斜的酒壇,裏麵的酒淅淅瀝瀝地傾瀉著。


    已經在短短時間內醉成狗的燭九好奇地看了看,湊過去大口喝了起來。


    整個室內都是她咕嚕咕嚕的吞咽聲。


    夢忽晚:“……”


    醉鬼一個。


    她站起身,也無心給她醒酒,抬起腳往外走,誰知走了兩步就被絆住。


    低頭一看,燭九坐在地上死死抱住她的腿,目光如炬,嚷嚷道:“快給我情癸甲,不然我就讓絕崖把你這壞人關進鎖妖塔,用小皮鞭日日夜夜地抽!”


    夢忽晚:“……”


    醉成這樣還記掛著這事呢。


    夢忽晚蹲下身,掐住燭九下巴,語調幽靜,“聽說酒後吐真言,你不會真想抽老身吧?”


    星君在神魂中直跺腳,“哇哇哇,快住口啊!”


    燭九蹙了蹙眉,嘀咕,“吵死了。”


    然後下巴一用力掙開夢忽晚的控製,眉飛色舞道:“那咋了,我不僅要抽你,我還要當著你的麵抽聞朝夕,讓你們全都跪地唱征服!”


    夢忽晚:“……”


    好好好,真有能耐。


    她寒津津笑兩聲,修長的食指挑開燭九額側的濕發,溫和款款笑道:“在那之前,你就先去曆個險吧。”


    燭九像個濕透的小花貓一樣被拎住後領提起來,她四肢耷拉著,黑漆漆的眼睛懵然。


    夢忽晚另一隻手收攝一隻酒壇,對著燭九的嘴往下灌,後者也不掙紮,自己便抱著比臉大的壇子猛灌。


    “很好,這麽烈的酒剛好醉個三天三夜,能添個好亂。”夢忽晚眸色微深地說著,手指又摸了摸燭九手腕,靈識探進身體裏檢查了個底朝天。


    最後動了下手指,埋下一道夢因在燭九丹田深處。


    她拎住燭九,兩人身影如幻蝶消散,室內再無一人。


    ……


    彼時,黑暗之森外圍,河邊一處茂盛至極的黃色蘆葦蕩上,雙方人馬正在對峙。


    要問為何是蘆葦蕩,那當然是被拔光蘆葦的蘆葦蕩變成了蘆葦坡,視野比較開闊,正適合一手交人一手交貨。


    蕭瑟緊繃的背景音樂下,大風飄揚,東坡出現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是冒險前來的英勇少年步驚蓮與月上弦兩人。


    在她們對麵的,則是以煉虛期的戾魔為首的一眾長相奇形怪狀的魔族。


    他們浩浩蕩蕩,氣勢如同黑雲壓城,魔氣繚繞盤旋,遠遠一望,宛若魔窟。


    如此便襯的東坡兩個人族少年形單影隻,伶仃可憐,宛如兩塊待宰的肥肉。


    雙方在兩處坡頭停住腳步。


    彼此氣勢凜冽,不發一言。


    若問原因,大約是先說話的比較掉檔次。


    直到步驚蓮先一步打破平靜。


    她說:“魔君,你流口水了。


    這能怪魔君嗎?隻能怪月上弦實在太香了,對魔族來說,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濃鬱的芬芳,比別的靈修美味十倍。


    更何況這群魔族整日龜縮在黑暗之森中不敢出來,當然饞的很。


    戾魔的身體由很多肢節構成,每個肢節末端都有一隻狹長的眼和鋒銳的尖甲,飄在天上時遠遠看去像個巨型黑章魚。


    樂淘淘和黑霸天正在其手下一群化神期食屍魔中間。


    他們被食屍魔用觸須捆緊踩在腳底,鼻青臉腫一身血,十分狼狽。


    “少廢話,還不把魔核拿出來!”食屍魔不用魔君開口,一馬當先嗬斥步驚蓮和月上弦。


    說著還緊了緊觸須,樂淘淘和黑霸天又嘔出一口血來,隱隱得見破碎的內髒,若還不救治,恐怕危矣。


    月上弦蹙了蹙眉,周身靈氣隱隱波動。


    “怎麽,你還想動手?”食屍魔興奮地伸出粗長的猩紅尖舌舔了舔臉,口水又流了三尺長。


    它們還是有些期待雙方鬧翻,然後把人和魔核全都留下。


    步驚蓮眼神示意月上弦稍安勿躁,隻需將任務完成即可,不必動情緒。


    魔族見狀猖狂大笑,神色輕蔑。


    步驚蓮拿出魔核,深紫色的多麵晶體,在昏沉交接的天色下透著神秘的誘惑。


    一種隱晦的氣息彌漫在空中。


    眾魔族目光頃刻從月上弦身上轉移到魔核。


    同為戾魔的魔君怒不可遏,肢節張牙舞爪。


    “卑鄙無恥的人類,魔族總有一天會踏平你們的土地,讓你們血債血償!”


    強悍的氣勢震開,樂淘淘和黑霸天傷的更重了,活像兩塊破布。


    魔族人多勢眾,隱有搶奪之意。


    步驚蓮神色微沉,月上弦則直接化出冰棱,尖端抵著魔核,他冷冽道:“再傷人或再進一步,這顆魔核頃刻化為碎片!”


    竟絲毫沒把對麵遮天蔽日的魔族放在眼中。


    魔族見狀更加震怒,“哼哼,魔核若碎,你們以為自己能活著走出黑暗之森?”


    月上弦冷漠如冰雪:“同樣,在場諸位也未必逃得過黑暗之森外人族圍剿。”


    魔族睨著他一身氣勢和凜然麵容,心中躊躇,察覺這個美味的人族恐怕言出必踐。


    發現對方沒有被威懾住,魔族便按耐住強取豪奪的心思。


    “將魔核拋出,本君就放人。”戾魔眼中閃過寒光。


    步驚蓮冷笑:“我們怎麽知道你們不會出爾反爾?”


    戾魔頭號擁躉食屍魔道:“可笑,你以為我們魔族同你們人族那般狡詐?魔君何等身份,豈會言而無信?”


    步驚蓮也沒揪著不放,“魔君或許不會,誰敢說下麵的人不會趁機動手?依我看,應該先由你們交人,我們驗明過後再交出魔核。”


    戾魔周身氣勢頓時陰沉了。


    食屍魔嗤笑出聲,“人類,你在開玩笑?魔君捏死你們就像捏死兩隻螞蟻,你們有資格談判?”


    步驚蓮不疾不徐道:“恰是如此才應該由你們先交人,如此一來,即便我們反悔你們也不怕,既可以扣留我們,又可以得一顆魔核。”


    “我若是魔君,恐怕巴不得對方會反悔。”


    魔君幾隻狹長的眼睛眯起,陷入短暫的沉默。


    步驚蓮揚起淡笑,又道:“希望魔君明白,讓毫無保障的我方先交出魔核,實在強人所難。”


    下方魔眾睇眄間已看出形勢,遂就著步驚蓮的話勸告戾魔。


    “不如就先放人,倘若這兩個人類膽敢反悔,那便直接撕碎她們,您也能享用一餐美食!”


    而在步驚蓮與月上弦看不到的更深處,數尊大乘期魔君魔尊在後方幽深觀望,他們靜默一片,靈識卻始終在關注著黑暗之森外的聞朝夕一行人。


    除此之外,它們與戾魔在不間斷地溝通。


    “快天亮了,恐懼領域會削弱,答應他們。”


    “魔核為重,不能讓卑賤的人類掌握我族超凡之力!”


    “區區兩個人類,不足掛齒,待排位戰後魔淵開啟,她們同樣是盤中餐。”


    ……


    戾魔微閉的眼睜開,它微不可察點了下頭。


    食屍魔立刻不屑笑道:“好吧,看在你們卑微祈求的份上,魔君允了,諒你們也不敢耍什麽手段。”


    他吊起進氣多出氣少的樂淘淘,像丟石子般往步驚蓮那邊扔去。


    所有人和魔都凝神屏息,靈識凝聚在那道拋物線上。


    並未發生什麽意外,樂淘淘安全著陸。


    月上弦抬手,用靈力將樂淘淘接住,經過從內到外的細致檢查,月上弦清除了一些魔族留在樂淘淘體內的暗手。


    但是否有其餘他查探不到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對方身上的保命之物已經全部消耗損毀,看來一開始魔族是衝著殺死他去的,後來察覺對方來曆非凡,價值巨大,這才改變主意。


    月上弦給樂淘淘喂了些聖品丹藥,後者身體迅速好轉。


    後者睜開眼睛,語氣愧疚軟糯,“對、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樂淘淘……不,現在應該叫寂滅,或許是由於前段時間修為有突破,他的麵容細節改變了些許。


    眼睛上挑了些,寡淡的眉變濃,顯得目光炯炯,麵龐更加精瘦,秀氣的身板也寬了些。


    士別三日不敢認。


    明明隻是些許變化,人忽然就兩模兩樣。


    月上弦對於滄瀾慘案之事隻關注了燭九,更加認不出。


    他隻是對於這人綿軟的脾性略感意外。


    修真界剛烈、狡詐之徒比比皆是,唯有軟弱的人極為少見,因為不適合生存。


    “可以了吧?還不把魔核交出來!”對麵的食屍魔見差不多了,不耐煩地抬起下巴,陰鷙貪婪地盯著月上弦的身體,再次流下一長串口水。


    月上弦看了眼步驚蓮,後者明了。


    她正要投擲魔核時,樂淘淘忽然站起身:“等等!”


    食屍魔眼睛一沉,“怎麽,你們要反悔?”


    “還有他!”寂滅指著食屍魔觸手中那隻重傷到看不出原貌的黑虎,“把霸霸還給我!”


    食屍魔煩躁怒道:“閉嘴!”


    不為別的,隻因為之前打他們的時候,這一人一虎鬼哭狼嚎,一個喊“霸霸”,一個喊“寂寂”,他耳朵都被喊起火了。


    人類就是脆弱,一點小傷大唿小叫。


    寂滅不閉嘴,他現在又害怕又孤勇,因為對方抓住了他的朋友。


    “把霸霸還迴來,否則魔核絕不給你們!”


    食屍魔都要氣笑了,“想反悔?問過你身邊那兩位意見了嗎?”


    月上弦麵無表情,他沒有意見。


    步驚蓮暗自皺眉,本來接這個高風險的任務就煩,這個迷路兩次的傻缺還添亂!


    “寵物而已,出去後再養一隻就是了。”


    寂滅搖了搖頭,也不解釋兩人之間的羈絆,隻目光堅定道:“沒事,他們若不還霸霸,你們便將魔核收迴去,也不必救我了。”


    步驚蓮眉頭皺的更深了,當誰想救他麽?若非北脈劍宗給壓力,天魔宗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這個人真是任性的可笑。


    正要說什麽,寂滅摸出一枚傳訊符給月上弦,聲音低啞道:“你們放心,我已經在傳訊符中向宗門說明了事情原委,是我自己不願迴去,與你們無關,與天魔宗也無關。”


    步驚蓮怔住,眼底的煩躁變為複雜。


    她很難理解這種事情,僅僅為了一隻在修行和戰力上毫無助力的凡虎。


    傻缺就愛做這種毫無利益甚至賠命的選擇。


    雖然做出了決定,但寂滅似乎有些害怕,因而指尖有些抖,喃喃自語道:“這次,我絕不會逃避……”


    月上弦瞧了他一眼,收下傳訊符。


    步驚蓮又一愣,傳音道:“你真收?”


    說是這麽說,到時北脈劍宗那群不講理的硬怪他沒救怎麽辦?那不得惹一身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月上弦聲音冷淡:“嗯,如果能有救在意之人的機會時,我也不會放棄的。”


    “出了事,北脈劍宗問責時,我會一力承擔。”


    聞言,步驚蓮袖中的手驀然攥緊,腦中閃過帥郭的身影。


    機會麽,她是否有這個機會呢?


    心中隱隱作痛。


    有人頂替了他,而她找不到他。


    或許此刻他被關在某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或許已經被拷問的奄奄一息,也或許……已經死了。


    上天,可否給她一個機會?


    步驚蓮默許了月上弦的決定,三人意見達成一致。


    寂滅上前一步,身體站的筆直,像一杆迎著勁風的紅纓長槍,他聲音宏闊,嗓音底下的些微顫抖被盡數掩蓋。


    “如果你們不願意放過霸霸,天魔宗將終止這場交換,她們撤走,我留下。”


    仍未毀約。


    魔族屬實沒想到對麵這麽硬氣。


    “一隻時日無多的凡虎,你們確定要為了它多此一舉?”食屍魔深深皺眉,他不理解地踢了踢意識模糊的黑霸天腦門。


    這一下反倒將後者半模糊的意識變得清醒,他側躺在地上,銅鈴般的眼睛重新聚焦,挺起一口氣聲音嘶啞。


    “寂寂你在開玩笑?老子什麽時候需要別人救過,你……趕緊滾吧,膽小鬼,別在這礙眼了……”


    說著說著,莫名流下一行淚,橫流著滴進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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