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辭也。


    天昏暗,幻海無光,星辰隱蔽,他們是自己的星星之火。


    上等妖大怒,欲處死他們,憑無憂卻轉眸一笑,道:“有些人沒見識過死亡,便覺得忍辱負重是恥。”


    “跳海輕生的凡人,總是在瀕死之時掙紮。”


    “不如就試探他們是真的不畏生死,還是沒到溺死的時機,無知者無畏呢。”


    眾妖一怔,忽覺此法甚妙。


    意氣盡的是英勇,即便死後,來日也總得誇讚,隻有讓他們死前暴露貪生怕死的醜態,才能成全這最大的笑話,挽救他們被撂下的威嚴。


    夜今白對楚弋說:“風暴潮快到了,不如拿走他們的積分,借機考驗他們的骨頭有多硬?”


    楚弋垂下眼睫,看著下方的三百妖植,沉默了片刻,同意了。


    幾個妖子還不待驚喜地搶奪積分,楚弋便乜了幾妖一眼,冷冷一句:“閉嘴。”


    繼而親自走到銀絞等人麵前,將積分全部收走。


    夜今白和青渠眼中劃過亮光。


    憑無憂和黑霸天皺起眉,楚弋拿到積分,就意味著現在青渠是第一。


    楚弋沒管這幾人的心思,一步步踏水而過,停在滄孑和銀絞等人跟前。


    他們神色不屈、不甘、不忿。


    楚弋忽然想起,那日妖皇殿前,他也是這麽走到滄孑麵前,麵對的也是這樣的眼神。


    這樹妖,總是在挑戰他的認知。


    楚弋冷冽的視線頓在滄孑臉上,淺淡地撫摸著腕間手環,“恨我麽?”


    滄孑疑惑看他,“楚弋公子這樣的人,也會在意別人的愛恨?”


    “不在意。”楚弋容色淡淡,“隨口問問。”


    說罷拂袖轉身離去。


    妥妥一個黑暗大反派。


    滄孑失笑,真是個任性的小太子啊,不論如何,感謝他曾試圖挽救他們。


    沒人知道楚弋走的那幾步下了怎樣一個決定。


    別人是懷揣惡意期盼妖植在風暴潮前醜態畢露,楚弋卻不相信滄孑他們會因此退卻。


    他之所以這麽做,不是為了所謂的考驗,而是允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謳歌延續這場反抗。


    如果這種意誌在暴風雨中經久不息,那一切就會如他們所願。


    他楚弋,不會讓他們死。


    楚弋抬頭望了望天際烏雲,忽然明白一件事,他永遠成為不了墨懷樽那樣的人。


    他可能還是喜歡恣意妄為。


    算了,天塌了有絕崖頂著,有大師兄墨懷樽頂著。


    ……


    幻海蜃樓已近尾聲,隻差一場風暴潮。


    它正在醞釀,還未現身,但已經令風雲色變,雲愁雨驟。


    眾妖都迴了蜃樓。


    最大的贏家是青渠,幾個妖子都知道這一關局勢至此,不可逆轉。


    憑無憂低頭沉思,迴想這次妖行的種種異狀。


    不應該這樣的,過往妖行從來是純粹的你死我活,哪裏像這次一樣,摻雜那麽多現實要素,簡直像一場政變。


    一切的異常都是因為劉鐵柱和滄孑的出現。


    他們像兩個危險源,將這裏攪的翻天覆地。


    還好,燭九沒有出現,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們最終還是掀不起什麽風浪。


    憑無憂轉頭問從始至終看大戲的聞人瑟絕,“一切如你所料嗎?”


    聞人瑟絕斜倚欄杆,好像在沉默地等一場雨,聞言掀起眼簾看她道:“不,我等的人始終沒來。”


    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已經來不及了。


    聞人瑟絕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被雨水淋的濕透,晶瑩的雨滴順著指縫滴落。


    捉摸不定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聞人瑟絕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未知,這種感覺與修真者喪失修為化為凡人一樣,令他難受。


    星軌模糊,他像被蒙住了雙眼,內心忽然升起焦躁之感。


    產生這種陌生的感情時,自詡超然的聞人瑟絕愣住了,他好像忽然就與那些祈求占星師的苦難者同頻了。


    他好像也變成了他們。


    ……


    與此同時,黑霸天和樂淘淘蹲在蜃樓邊上,盯著底下的妖植沉默。


    理智讓黑霸天覺得他們必須死,但某種不合時宜的感性又在作祟,他好像又不太希望他們命喪黃泉。


    黑霸天難得有點小糾結,他大逆不道地想,上等妖和下等妖之間的界限,真的如此難以跨越嗎。


    他發呆時,樂淘淘忽然沉聲道:“黑霸天。”


    黑霸天:“?”


    他猛然瞪過去,什麽情況,這窩囊廢竟然不喊爹!


    樂淘淘下意識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但還是鼓起勇氣說:“如果他們最後也不求饒的話,我絕不會叫你爹了!你、你也不準騎我了……”


    說著說著聲音就在對方譏諷的兇惡目光中弱近於無。


    黑霸天意外地看了他兩眼,冷笑,“我相信有人會慷慨赴死,但不會所有人都不怕死,世上沒有不怕死的妖。”


    “所以這聲爹,你這窩囊廢就乖乖叫一輩子吧!還不給我騎,那你想給誰騎,我就騎!”


    “……”


    ……


    青渠和夜今白互相依偎著,再無後顧之憂,誌得意滿,一派悠然。


    他們的積分並沒有合並,前者在後者的蜃樓,留楚弋一個孤家寡人獨守樓閣。


    夜今白饒有惡意地對滄孑等眾笑道:“隻要有人肯磕頭求饒,承認你們妖植就是卑賤的下等妖,所作所為滑天下之大稽,就可以獲救。”


    青渠冷淡地瞥了瞥,似乎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移開視線。


    對於跳梁小醜,他沒有興趣關注,隻是心中傲然。


    師尊,青凰可沒有參加過妖行,這第一的榮耀,終究是我奪得的。


    下一任妖皇,也一定會是我。


    他會與夜今白結侶,會讓所有妖都知道,最優秀的,始終是他們。


    ……


    各懷心思時,子時將至,風暴潮如期而來。


    遠遠的,連接天地的漆黑龍卷風從海潮深處襲來,轉眼間就進了十幾丈,速度極快,海麵如沸水湯鍋,動蕩不安,靈力亦暴動。


    風雨交加,那是來自自然的暴亂,非人力所能匹敵,必須避其鋒芒。


    他們駭然地看著,清楚地知曉,這場麵誰碰上都得死。


    隻有蜃樓穩固耀眼地懸浮在空中,是唯一避難所。


    滄孑等人已經懶得抬頭看天空了,他們看著逐漸接近的水龍卷,抱團簇擁在一起,眼中劃過恐懼,身體害怕到顫抖,但沒人叫嚷一句。


    滄孑鼓動了下喉結,艱澀道:“真的,不想活嗎。”


    “我可以……”


    “滄孑。”銀絞忽然出聲。


    滄孑頓住,抿唇側頭看。


    銀絞像巋然不動的青鬆,其他人也是。


    她們眼中光芒閃爍,銀絞拍著他的肩膀,唇角蠕動千言萬語匯做一句,“不必多說。”


    其他人亦點了點頭,緩緩朝他笑了。


    像海麵上堅韌的向日葵,暴風雨中的海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


    修行啊。


    滄孑忽然釋然,心中和暢,同大家一樣,盤膝而坐如老僧,直麵快速接近的天災。


    他閉上眼,掩蓋些許遺憾。


    如果知道上次是最後一麵,他一定會擁抱他的光芒,擁抱她作為告別。


    這一幕,從上而下看,就像南歸的大雁,呈人字形,渺小至極,企圖以弱小顫抖的身軀對抗那能夠碾壓一切的風暴潮。


    對峙的究竟是風暴還是求生欲,亦或是高高在上的上等妖,已經分不清了。


    明明卑賤,卻如佛如聖,入禪入定。


    讓所有人動容,令笑容篤定的夜今白等人變色。


    可終究要死了。


    激蕩的風雨已經染上他們狂亂的發梢。


    就在所有人屏住唿吸,在蜃樓的港灣見證這場隕滅時,楚弋長舒口氣,抬起了手,繼而倏然頓住,死死盯著岸上某處——


    暴雨笙簫,她青衣飄搖,打馬而來。


    是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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