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7月初,正是一年酷熱的開始。


    張惠龍全神貫注的開著被自己擦得新亮的黑色桑塔納汽車,奔向離省城二百多公裏的靜陽市。


    為了不耽擱車裏人晚上迴來的工作安排,他盡量讓汽車在山路上快速平穩的前行。


    樹林間,彎曲的山路上,雨後一團一團白色的霧氣對汽車行駛很不利。


    好在隨著道路的高低起伏,霧也是時濃時淡。


    穿過一片樹林,霧氣徹底消失。


    雨後的陽光太毒辣。


    透過前排玻璃,照得人腦袋有點發蒙。


    張惠龍稍微減緩車速,抓起手邊的濃濃的烏龍茶葉水杯,擰開半封的蓋子,大口的喝了兩口。


    不行啊,眼睛開始發蒙了。


    二十多歲退伍一直開車,這路又不是第一次走。


    前麵要急拐,啊,來不及了,要快……趕緊踩刹車……,手刹呢?


    頭,徹底蒙了……


    車,最終停了。


    撞在拐彎處的山壁上。


    車頭變形了,自己,自己……


    劇烈的疼痛讓張惠龍醒過來,掙紮著抬頭看見變形的車頭,大腦立刻提示:自己出車禍了!


    扭頭看車後排,男人此時偏右斜著身子,頭靠在已經破碎的車窗,左手中拿著文件,右手無力垂著。


    鮮血從脖子上浸濕白色的短袖流下來。


    張惠龍趕緊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一條腿,被變形的車頭壓的死死的。


    用盡所有的力氣,掙脫出來,拉著一條失去知覺的腿,轉到車另一麵,打開車門。


    一塊不大的車窗玻璃,不偏不倚的刺進後排座上男人的脖子,大量鮮血從這個拇指大的傷口中流出。


    張惠龍慌亂的看一下麵色蒼白,已經昏厥的男人,不知所措中拔出脖子上的那塊小玻璃片,從車後背拿出毛巾按在出血的傷口上,大聲的唿喊著。


    男人終於睜開眼,對著張惠龍微微點頭,微弱的說:“照,顧,好,九,菲……”


    ……


    時光過得真快,轉眼到了2009年。


    後天就是中秋節了。


    市公安局刑偵科科長楊軍,帶著禮物去拜望自己的退休老師,兜裏的手機響起。


    “頭兒,接到110指令,市北郊出現不明原因死亡,要我們立即出警。”科室警員張睿打來,話音外可以清晰聽到警車笛鳴。


    對於刑偵警察來說時間就是時機,楊軍二話不說掉轉車頭。


    沿著平坦寬闊的河堤路行駛一段右拐,往市區方向行駛一公裏到達報警區域。


    這個城市少有的別墅小區,每棟房子都是三層,獨立電梯雙車庫。高高的歐式路燈下,每一幢房屋在花草簇擁中考究大氣。


    早到警員張睿引領著,楊軍踏著婉轉的木質人行道前往案發現場。


    負責警戒的片警們,已經在事故地點三米外拉起警戒線。


    楊軍來到亮著燈光的房門口停下腳步。


    “裏麵那人幹嘛的?”站在門外,看著沙發上正在做筆錄的男人,楊軍低聲問身邊的一位警員。


    “報警者。說是死者的好友,公司副總。也是第一目擊者。按照約定的時間來送死者明天外出要用的參展材料,來時家裏亮著燈,按了門鈴不見有人開門,手機在客廳桌子上響著不見人接,等了四十分鍾感覺不對,就找小區保安打了開鎖公司的電話,進屋後發現死者在二樓臥室地上躺著,就立即打了120和110。據120的醫務人員說,他們來的時候死者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唿吸,做了心肺複蘇,搶救無效後放棄。”去年剛分到市公安局刑偵科的警員徐斌,看著科長沉寂如水的臉,低聲迴答。


    “你小子跑的挺快。”


    楊軍扭頭看一眼自己的手下。


    這是他最喜愛的科員,對刑偵工作打心底熱愛,而且事無巨細,觀察入微,敏銳好奇,這些都是一個優秀刑偵警員的必備素質。


    “報告科長,職責所在,今晚剛好值班。”


    “有什麽價值發現?”


    “暫時沒有。”


    “死者生前幹什麽的?”


    “善宏醫療器械公司的老總,魏之善。”


    “確認了嗎?”楊軍微微一怔,不覺間心跳加速,加大步伐邁入別墅。


    “基本確認,身份證在呢。”


    白色布單蓋著的死者抬過楊軍身邊,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揭開白布看了一眼。


    這是他十多年後,第一次近距離的平靜的看著魏之善,沒想到卻是這種方式。


    陌生又熟悉的臉龐,安靜睡著的樣子。


    楊軍腦海驀出現當年他們一塊上學時,魏之善那張驕傲又自命不凡的臉……


    下意識的皺下眉頭,楊軍放下白布,示意他們離開。


    那?死者的家……屬呢?


    等待張望時,不知從哪裏衝出來的兩名電台記者,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對著出事的房屋又拍又錄,還試圖衝破警戒線往裏衝。


    “讓他們滾遠點。”


    楊軍悄聲吩咐跟在自己身邊的警員張睿。


    抬頭時發現警員徐斌,不知何時已經溜到屋內高大的落地窗前正查看。


    窗內整潔明亮,淺青色的真絲窗簾被墨綠色的花箍緊緊束著;窗外青翠碧綠的竹子隨風搖曳,既遮擋了視線,又美化了環境,應該是小區統一種植的,且中間安有監控。


    通常情況下,家屬會跟在屍體後麵哭泣著出來。


    楊軍朝裏走一步,環視著別墅內部。


    這幢三層別墅坐北朝南。房屋單層麵積一百七十多平方,乳色光潔的進口瓷磚地板可以清晰的映出行走的鞋影和褲管。


    進門右手邊是三層鞋櫃,裏麵裝滿鞋子。鞋櫃上放著幾盆幼小的滴水觀音,剛移栽的小苗,孤形吊影卻柔弱堅強。


    順著往裏走是直通三層的電梯,在屋西南方。


    電梯門旁,黑色白紋的瓷盆裏種植一株枝葉繁茂的滴水觀音,每一根葉柄都像手臂一樣伸展,芭蕉扇一樣大的葉子厚實殷綠。


    緊挨電梯右邊的是兩個大小差不多的房間,裏麵整齊幹淨,推門就能聞到長時間沒有人住的那種氣味。


    位於客廳北部的廚房外,一張白色的實木餐桌上放著還沒有收拾的餐具:白色蓮花形狀的砂鍋內還有三分之一的蓮藕排骨湯。旁邊放著兩雙筷子,兩個碟子,兩隻碗,仿佛靜靜的述說著有人曾經共進晚餐的溫馨。


    廚房和東北房屋中間一片的空間,恰當的設置了酒櫃,上麵擺滿了各色的中外名酒。


    旁邊一架白色鋼琴上放著一隻紅色的玫瑰和一個三口之家小巧精美的相框。


    客廳東部,白色條桌上是兩個碩大的帶充電裝置的魚缸:一個裏麵一米多長的幾條熱帶魚正無憂遊動,另一個裏麵遊動著的是幾條黑紅兩色的大鯉魚。


    挨著魚缸的是樸實厚重的真皮沙發,無聲柔和,低調奢華。它們半圍著一張黑色玻璃鋼茶幾。


    看一眼正在沙發上做筆錄的報警者,楊軍順著客廳中間的旋轉樓梯走到二樓。


    主人的臥室在二樓東邊,三十多平米的房間內一張華麗的大床占去了一小半麵積。


    床的對麵牆上嵌著平麵電視,電視下麵有一個小巧的茶櫃。


    床頭上方是一張製作精美的二人結婚照。照片上年輕的九菲穿著潔白婚紗,高貴淡雅,滿臉安靜與幸福。


    “死者就倒在那裏。”徐斌指著床左邊,已經被警察畫上了白色痕跡的空地。


    左側床頭櫃上,放著一張全家照和一個木質的手表盒,盒內一塊價值不菲的世界名表依然在不停地走動;右側床頭櫃上整齊擺放有十多本沒有拆封的小說。


    “應該九菲的,還是和以前一樣愛讀書。此時她到底在哪裏呢?”


    楊軍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轉身問徐斌:“醫生對死因怎麽說?”


    “可能是突發心髒病,也可能是死者喉頭水腫引起的唿吸窒息而亡,也可能是其他不明原因的心腦病或者急腹症,確切的病因要等屍檢報告出來。”


    “死者的家人呢?”又一次尋走二樓的房間,還是沒發現想象中那個該出現的身影。


    楊軍忍不住問了。


    “報警的那個人說,死者的妻子昨天下午跟著市裏組織的醫療支邊小組外出了。剛才電話聯係過了,他們昨天下飛機後乘坐長途汽車,估計山區夜路難行,怕疲勞駕駛,他們目前正在途中一個酒店休息。據說有關方麵正在為她聯係明天往迴趕的車輛。”


    “哦~”


    得知已經提取過電梯上下行鍵上的指紋,楊軍轉身來到寬闊厚實的實木樓梯前。


    “這裏幾乎沒有任何痕跡。”警員張睿說著走上來,把物業轉呈的東西遞到楊軍麵前:“這是剛才的筆錄和有關這家別墅24小時內的監控報告。”


    監控顯示,死者中午迴家之後一直未有外出,期間隻有一名女子在下午17點50進入家裏,19點27離開。報警者20點08來到,21點開鎖的來到。


    另外死者手機通話記錄:17點30撥打了一個注名宋雨的電話;19點29撥打注名趙初的電話;19點42接到陌生電話,經核實是死者妻子九菲打來的。20點10,20點11,20點30,趙初撥打;20點35宋雨撥打,20點43趙初撥打。


    沙發上,筆錄補充完畢,報警人趙初被通知保留手機24小時開機後離開。


    淩晨許,安排好善後工作,返迴警局的路上,徐斌坐在楊軍副駕駛,對著那張監控報告嘀咕:“和一個認識的人一起吃了晚飯;通知下屬來送資料;等待的時候接了妻子的電話;然後呢?他幹了什麽讓自己在19點42到20點08這二十多分鍾沒了性命?”


    “不會是自殺。”楊軍肯定的語氣對徐斌說。


    “為什麽?”


    “沒有理由。”


    楊軍腦海想起別人口中的魏之善生意風生水起。


    “也是啊,那就是他殺和意外死亡了。但監控上沒人在合適的時候作案,難道真的就是一場意外?他這個年齡還不至於摔倒摔死的吧?”


    “真摔死我們輕鬆了。迴去之後立即找監控中的那名女子做筆錄,看什麽人讓一個身家幾億的老總親自下廚為她做飯?!”


    “人家報警人說了,是夫妻都認識的好朋友。至於做飯嗎?我聽說現在有錢的男人,都喜歡有事沒事的在家裏做做飯,養養花,這叫迴歸,叫抱樸歸真,是境界高,人性純的表現。”徐斌自以為是的解釋著。


    “用了近十年的廚房沒有一點油熏痕跡,咋迴歸?趁自己老婆不在家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吃飯也算抱樸歸真?”楊軍不屑一顧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絲怒氣。


    “這樣的家庭自然是有保潔天天來擦洗,有油汙也不讓咱看到吧?!”


    “你今天是來陪跑的吧?抽煙機上一排按鍵覆膜上麵的原裝字跡還在,他迴歸個屁。”


    “這說明平時他們家不怎麽做飯?!富豪今天是趁妻子不在家,對在公司兼職的女員工無事獻殷勤……”徐斌雙手對著自己的大腿猛拍:“長這麽大第一次踏進富豪家裏,被他們屋內的排場整潔和豪華裝飾迷糊了眼,把注意力全放在半盆骨頭湯上了。薑還是老的辣。”


    說話間,年輕警員的眼睛慢慢轉向正在開車的上司,滿臉狡黠:“頭兒,您今天……”徐斌話說一半,手已經伸到楊軍放在車前麵兩盒還沒開封的煙。


    “放~下~”


    “明天我就告訴嫂子,別對我說你和照片上穿婚紗的女人不認識。”徐斌縮迴手,卻伸著頭,擠眉弄眼的對著自己的領導滿臉壞笑。


    “好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的兩把刷子這迴真是用到家了!告訴你姥姥也沒用,二十年前讀高中時候的老同學了。”


    “我永遠都記得你最美的樣子,就像冬夜過後一縷陽光射出的溫暖,我永遠……”徐斌轉身坐正,扯著嗓子兀自高聲大唱。


    瞥一眼年輕搗蛋的警員,科長無奈的笑了。


    刑警就是這樣,每天都要麵對不一樣的生死與黑暗,自己學著調節情緒,不被血腥場景帶來心理壓抑和意誌消沉,也是一名優秀刑偵人員必備的職業素養。


    趁馬路紅燈時,楊軍拿起一盒煙,捂著了身邊那張正在破聲高歌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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