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靖國公府的大門相當氣派,旁的不說,單是那太祖皇帝親筆提的門匾都已是令各大世家望塵莫及的榮耀。朱紅金釘正門,旁各有側門兩扇,八根紅漆大柱,處處雕梁畫棟,左右兩尊漢白玉石獅子威武昂首。

    丹虞在側門前轉悠了好幾圈,原本是想要直接進去找那位楚二爺的,可偏生既沒有拜帖也沒有名刺,根本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被門仆攔在外頭。

    他琢磨著,那就在外麵等著吧,總會出來的不是?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直到太陽都曬在頭頂了,丹虞才感覺到肚子裏咕嚕嚕地叫喚,格外饑腸轆轆。他隻好在街角買了碗麵,還是磕了雞蛋的那種。又生怕這一離開就蹲不到楚二爺了,於是買了麵後幹脆端了碗繼續蹲在大門口邊吃邊等。

    剛低頭撈了兩口就瞧見有人從側門出來,走在前頭的是個身量頎長的年輕男人,朱紅團花官服外麵披了係藏青的竹紋披風,倒是顯得身形俊秀挺拔。

    有小童牽了一匹馬跟在後麵,那人迴頭跟小童說了句什麽,接過了馬韁。似是察覺到有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忽然迴頭,正正對上丹虞專注打量的目光。

    正當頭的太陽有些奪目,給門前人映了層薄金,俊秀的臉龐如打磨圓潤的美玉,並不鋒利卻處處透著種令人安心的舒坦,丹虞端著麵忽然有些咽不下去了……

    李恣本來是想要往戶部去一趟的,誰知剛出門就瞧見有人蹲在路對麵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半截筷子撈著麵還塞在嘴裏,一雙忽閃閃的眸子一眨不眨。也不知是蹲了多久,臉上都覆了曾薄紅,細碎的汗珠兒藏在額發下麵亮晶晶。

    “那邊……”李恣剛想問問門仆那人是誰,就瞧見原本蹲得紮實的少年忽然站起身來幾步朝他走來。

    手裏還沒舍得丟下那青花大口碗。

    “那、那個……”丹虞鼓起勇氣走到李恣麵前,仰起頭來,用自認為非常有氣勢的眼神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可能借一步說話?”

    李恣方才離得遠瞧著不大清楚,如今站在跟前才看清少年未弱冠,容貌漂亮可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一眼看到底的幹淨。他略微遲疑一瞬,道:“不知你是?”

    丹虞捏緊了碗沿兒,把心一橫,道:“我瞧見你從府裏出來,那門仆都對你畢恭畢敬的模樣,想來你就是這府邸的主人,楚家二爺楚清辭了?我……我可否隻借你片刻,說一說你同我哥的事。”

    “你哥?”李恣一怔,卻不曾想原是這少年認錯了人。

    丹虞點了點頭,道:“我哥是鎮北侯,雲麾大將軍秦崢。”

    這名字一入了耳,李恣的臉色當即沉了幾分,道:“你是他弟弟?”

    丹虞再頷首。

    李恣退了一步,道:“你尋錯了人,楚清辭是我家師,可你若是想同他說起你那哥哥的事,我想大可不必了,請迴吧。”

    丹虞愣住,做了這麽久的心裏建設竟是認錯人了?眼瞧著麵前人翻身上馬欲走,心急之下一把想要扯住他袖口叫他再等上一等。恰此時李恣正要上馬,丹虞一個不慎拽住他褲腰,這一掙一扯力道之大超出想象,隻聽隻啪的一聲,腰扣大開,半截褲子慘遭毒手……

    ……

    最怕空氣忽然安靜。

    丹虞訥訥縮迴手來,半晌,顫抖著舉高手裏的碗:“你餓不餓……我、我的麵給你吃……”

    李恣:……

    活了快二十年,頭一遭在捂臉和捂腚之間無法做出抉擇,並因此開始懷疑人生。

    丹虞心裏非常內疚,見李恣一動不動,嚇得趕快幫他提褲子,這一哆嗦不當緊,竟是忘了手裏還端著大半碗麵,咣當一下灑了李恣一褲襠。

    “大哥……”丹虞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

    李恣僵硬地點了點頭:“小兄弟,不怪你,可能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

    丹虞一手提著李恣褲腰,一手還捏著那隻碗,哽咽道:“大哥,咋辦啊。”

    “這樣吧,你先鬆手,退幾步。”李恣慶幸被扒掉的隻是外絝不是褻褲,不至於當街傷了風化。

    丹虞聽話地鬆開手,帶著哭腔道:“大哥,退、退多遠啊?”

    李恣深吸一口氣,心道先退個三十九米吧。

    一輛華蓋馬車從府裏出來,正停在門前。

    一隻略顯消瘦的手挑開窗牅上懸著的霞煙簾,先是尖秀的下頜,然後是輕抿做弧的薄唇,隨即是清冷嫵媚一雙眸。觸目驚心的美貌和一覽無餘的蒼白,隻道是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教人無端心悸。

    “有……朋友在?”楚瑜打量了一眼車外倆人,難得有些揣摩不透什麽個狀況。

    想來大概是日頭太毒,李恣和丹虞同時出了一身汗。

    “一場誤會……先生先行往戶部去吧,我……我迴去換件衣裳……”李恣方才還覺得怕是遇到人生之中最絕望的時刻,而此時才明白,絕望從不曾有過底線。恰如眼前這一幕竟是被楚瑜看了個一清二楚般。

    言罷,李恣一手提著褲子扭頭就跑,灑了一路的不是麵條,是一顆凋零的心。

    身後傳來楚瑜壓不住的輕笑聲:“青葙,你這位小朋友很有意思,不請去家裏坐坐嗎?”

    “不、不必……”李恣擠出句話,走得頭也不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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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嗤……”楚瑜屈起手肘搭在窗牅上,笑得亂顫。半晌才勉強停住口,饒有興致地衝傻在一旁的丹虞勾了勾手指。

    略顯消瘦的指尖,像是被一寸寸丈量打磨出的美玉,一勾一挑,已是扯了半條魂過去。

    等丹虞迴過神來,竟是已經走到了馬車前,隔著窗子瞧那倚在窗牅前的美人。

    楚瑜難得有幾分興致,打量著眼前這位少年,半晌才開口道:“我家青葙最是知書識禮,極有君子風範,今日倒是大開眼界叫我瞧見這般不同往日的一麵,你這孩子倒是有幾分厲害。”

    丹虞驀地臉紅起來,低頭訥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來找楚二爺的……”

    楚瑜輕挑眉梢:“嗯?找我?”

    丹虞猛地抬頭,又趕忙耷拉下腦袋,指尖將衣袋絞得皺皺巴巴。

    “你找我是為何事?”楚瑜問道。

    丹虞站在馬車外,仰起頭來才能看到楚瑜,看到他陽光下白得透明的指尖,看到他垂落車外的一縷墨發,看到他低垂的睫毛投下的小片陰影,隱著風華無雙的眸子。原本思量了無數遍的話,竟是零碎不能言。

    楚瑜輕輕叩了兩下窗牅,道:“爺這會兒有事要往戶部一趟,你若是當真有話同我說,不妨上來講?”

    丹虞怔怔點了點頭,竟是順從地爬上了車。

    進了車中,方才發現別有洞天,鹿皮壁,虎紋毯,梨木案,錦繡榻,玲瓏紫砂壺,九蓮鎏金爐,車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

    “玉竹、**、旱蓮……楚二爺可是體虛陰寒,近來有不舒坦?”丹虞輕聲詢問道。

    楚瑜半倚在榻上,手裏正持著一卷閑書打發時間,聞言,淡淡一笑:“瞧不出,竟是個小大夫。”

    丹虞被這一笑恍得有些暈乎乎,方才知何作驚為天人,他點頭道:“我爺爺是軍醫,我爹是軍醫,我也是軍醫……”

    楚瑜聞言笑意斂去一半,手中書卷輕輕抵在下巴上,眸子微闔:“哦?軍醫。”

    丹虞頷首,自報家門。

    話還未完,被楚瑜一聲冷笑打斷。

    丹虞一怔,道:“我今日來,是為我哥之事。”

    楚瑜抿唇,放下手中書卷,語氣薄涼:“無甚可談。”

    “楚二爺何必這般絕情!”丹虞有些急了,一股腦道:“雖然我哥和二爺已經和離,可不是有句老話叫一日夫妻百日恩?況且哥對二爺的心天地可鑒。二爺不知當年我哥是怎麽熬過來的,沙場刀劍無眼,誰知何時便再也不歸,每次上戰場前,我哥總是念著二爺的名字。幾次從戰場上下來隻餘一口氣……可他一次次撐過來,隻因為心裏有一個楚清辭!他是流犯出身,想要走到今日所付出的又豈是常人可想……”

    說道最後丹虞聲音都打著顫,險些不爭氣得掉下淚來,他哽咽道:“今日得見二爺這般人物,倒也明白我哥為何如此一心相係,隻懇請二爺能憐我哥一片心意,至少……至少不要……白白作踐他的真心才是。”

    爐中藥香嫋嫋,繞出白煙縷縷。

    楚瑜撐起身來,緩緩開口道:“你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算算我與他姑且還能被稱作夫妻的日子,又有幾日好?便是天大的恩情,我也還完了。”

    丹虞絞緊手指頭,道:“可如今……”

    “你說他有千般好萬般好,可若是心裏不曾有你,又有何用?”楚瑜忍不住輕笑一聲,這個道理他竟是用了數十年方才明白,著實愚極。

    “不,不是這樣的。”丹虞搖頭道:“若他能安好,其餘便不重要。”

    楚瑜勾唇:“他倒是天賜的風流,邊疆那般苦寒日子,還能得一個你來疼惜他。”

    丹虞炸毛似的跳起來:“我沒有!”

    “嗯?”楚瑜鼻音勾出的音色帶著令人骨酥的慵懶。

    在這目光的注視下,丹虞漸漸坐不住了,心意暴露,他幹脆咬牙承認道:“我,我是喜歡他……”

    楚瑜沒說話,讓人瞧不清情緒來。

    丹虞硬著頭皮道:“雖然你姿容無雙,又是朝廷命官,還出身名門,爵位加身……可,可我也……”也了半晌,愣是說不下去那句“也不差”。

    憋了半天,丹虞沮喪極了,隻好道:“我是比不上……一星半點……”

    一聲低笑傳來,惹得丹虞抬頭對上楚瑜的視線。

    楚瑜倒是沒有譏諷的意思,那些年裏,遇到過太多挑釁。或是心機重重,或是趾高氣昂,或是陰陽怪氣,這般……耿直蠢的還是第一個。

    丹虞蹭的一下臉色更紅:“我隻盼著我哥能得償所願,如此罷了。”

    楚瑜挪開目光,窗外正是秋意濃時,風卷落紅,飄在掌心。悠長一聲歎息,散在無邊秋色裏:“人活一世,哪有事事順遂之說。”

    丹虞看著眼前人,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總聽人說楚二爺如何驕矜自傲,如何淩厲逼人,如何不可一世,可眼見的卻隻是那無邊落寞和拒人千裏的清冷。蒼白的掌心接住窗外落紅殘花,單薄的人何以為家。

    楚瑜輕輕收攏掌心,將殘花揉捏在指尖,絞出粉色的花汁染紅蒼白指腹,像是融在雪地裏的一抹胭脂,清香醉人。他看著丹虞,道:“你在也好,免得爺再差人跑一趟了。這個,請你代我轉交於他。”

    桌屜裏掏出一方錦盒,盒上雕著並蒂蓮,枝葉纏繞,十分精致。

    丹虞看了眼錦盒,頷首接過……

    馬蹄聲戛然而止,眼瞧著要到戶部,此番相遇才作暫別。

    ※

    秦崢手心裏一層薄汗。

    丹虞一五一十地說完後,將錦盒推到他麵前,道:“二爺隻同我說了那麽多話,這盒子是他托我給哥帶來的。”

    秦崢伸手輕輕撥開匣子上的鶴紋金鎖,輕輕掀開盒蓋。

    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鼻,匣壁鑲了貓眼兒玉石,映得匣中璀璨非凡。金絲絨布做低襯,正當中擺著一玉墜。

    纖長眉目無邊慈悲,拈花含笑不問世人,那是一枚玉觀音。

    秦崢心漸涼下,渾身的血都似凍住般,良久苦笑道:“他到底還是不肯……”

    玉墜下麵壓著半副桃花箋,上書道: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此時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寥寥幾筆,秀骨洞達,行雲流逸,是標準的楚家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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