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汗水迷了眼,楚瑜第三次將硬灌入口中的藥嘔了個幹淨後,嗓子裏一陣腥澀味道,他低聲嗆咳著,點點腥紅濺開在細綢枕巾上。一旁禦醫手腳冰涼,若楚瑜真的出事,隻怕也是被他自己活活折騰死的。

    楚瑜像是打定主意寧可毀了自己,也不要不明不白死在旁人手上,灌進去的藥一律吐個幹淨,掙著不準任何人碰自己肚子,修長的雙腿攏起側身蜷作一團,痛苦的嗚咽變得愈發壓抑而無力,絞緊的長眉掩在被褥間,紅色的綢簾繞在手腕顯出觸目驚心的蒼白。

    秦崢一遍遍擦去楚瑜臉上的汗,用嘶啞著聲音乞求著:“清辭你恨我也好厭我也罷,萬不可這般賭氣,便是為了腹中孩子想一想也好……清辭,且算我求求你,聽禦醫的話好不好?清辭……”

    濕淋淋的發絲像是細密的蛛網,攀爬在楚瑜身上,單薄的裏衣翻滾得鬆散不堪,衣袖滑落臂彎,唯有長發蔽體一二,青絲繞頸,落在唇齒間,楚瑜的唿吸都粗重得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用力拉合都燒盡一次火光,灑落半捧飛灰。隔著汗霧影影綽綽,楚瑜壓住腹頂,悶咳幾聲,無力言語。

    腹中的孩子就像是新生的幼苗,微不足道的瘦弱身體頂開堅硬的沙石,撐開攔路的骨骼,撞開交錯的血肉,掙脫桎梏的胞宮,鑽入窄小的**中,作著最後的掙紮。

    楚瑜再也無力合攏雙腿,血和著羊水不斷地湧出,隨著一陣劇烈的宮縮他猛地抬起上身,單薄的脊線繃出俊美淩厲的弧度。血湧的愈演愈烈,胎兒小小的頭頂露了出來,一撮柔軟的胎發濕漉漉地頂出個小包。

    “呃嗯……”楚瑜悶哼一聲,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昏死過去。

    “清辭!”秦崢心底一根弦險些繃斷,顫抖著雙手抱住楚瑜,生怕他這一閉眼,就再也不會醒來。

    假禦醫冷汗落了一層,悄然撫住楚瑜墜意明顯的小腹,這其中門道他再清楚不過,隻要稍稍動些手腳,任憑老天如何垂憐,也躲不過一屍兩命的下場。可躺在床上的不是一般人,這可是靖國公家的嫡支,太子妃的胞弟,朝中重臣,陛下親信……

    收人財,買人命,高門宅內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常見,幹他們這行的誰手上沒幾條人命。假禦醫心裏有些複雜,看著奄奄一息的楚瑜,不由得感慨。這些人啊,便是外頭再光鮮又如何?潑天的權,傾城的貌,還不是死在這血汙雜亂的床上。

    寸長銀針壓著小腹刺入被撐的單薄的皮膚,胎兒吃了痛,自然不肯再往前挪,隻一心想要躲迴生父柔軟的腹中,尋求本能的庇護。

    楚瑜生生痛醒,指尖絞破了身下床褥,本就氣血兩虧得身子哪裏抵得住這百般折磨,斷斷續續的呻吟嘶啞不成調,胎發漸漸看不到,宮縮緊密到了毫無間隙,身下痛得直教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約莫忍了三息,楚瑜終是崩潰,瘋了般將手壓在腹上,歇斯底裏地嘶喊出聲,苦楚難表。

    一時間屋中這些仆役皆是慌亂不已,銀盆打翻在地,血水潑下濕透了那繡著牡丹的華月錦緞毯,黃花梨木雕琢出的繡墩被踢倒,紅綢垂簾扯下半段被踩在腳下。

    忽然間,一聲劍鳴清嘯震住滿室的紛亂,秦崢血紅著一雙眼將劍拔出鞘。

    屋中心懷鬼胎的眾人皆是一驚。

    “本侯要清辭活著。”秦崢渾身發抖,握劍的手卻是紋絲不動,沙啞的喉嚨像是承載不住一句話的重量,可那從齒間艱難擠出的每一個字都帶出幾分兇狠,劍指過每一個人:“他若是死了,今天誰都別想踏出侯府的門。”

    掩在袖口持銀針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假禦醫在心底捏了把汗,略微猶豫了一瞬,還是悄悄將銀針收起。再多的銀錢,也沒有命重要,他是收了旁人錢財,可鎮北侯是要人命的。

    楚瑜雙眸微睜,瞳孔有些潰散,顯得眸色有些灰蒙蒙的,像是所有的光都照不進眼底。一雙消瘦的手蜷著,偶爾才有細微的抽搐,他已經無力唿痛,蒼白幹裂的唇輕輕抿著,毫無生氣。隆起的肚子在下腹墜出小小一團,顯得可憐巴巴。

    湯藥不要錢似的輪番往楚瑜口中灌,趁著他沒有反抗的力氣,硬生生吊出一口氣來。天色漸晚,這一場漫長的折磨距離解脫還遙遙無期……

    天色陰沉,黃昏的微光被風拂滅。

    西苑暖閣。

    真兒身上的兔毛鬥篷被風吹得鼓起,她仰著頭,一雙眼睛泛紅,咬了咬下唇,端出尚且太過稚嫩的嚴厲道:“讓開,我要去找爹爹!”

    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將院門堵住,低頭道:“姑娘還是迴去歇著吧,二爺那邊的意思是今個兒誰都不能出去。”

    碧玉臉色有些泛白,低頭將真兒身上的鬥篷緊了緊,抱她在懷裏,低聲道:“姑娘,先跟我迴去。”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可西苑被圍了一天。院子裏的人之前被各種由頭支走,這會兒竟是尋不到幾個可堪能用的。定然是出事了,碧玉想到二爺有孕在身,神色不由得愈發凝重幾分,心下有幾許不安。

    真兒向來溫順乖巧,可偏偏今日拗著性子一心要去找爹爹。碧玉心疼她在外頭站著那麽久,又不清楚眼下什麽局麵,隻得先哄著迴了屋,倒了杯熱茶捂在她小手心裏,低聲寬慰道:“姑娘莫怕,二爺這會兒許是被什麽事給絆住了,指不定待會兒就親自過來看姑娘了。”

    真兒怔怔看著手中的茶杯,眼睛一酸,淚珠兒順著小臉滑落,啪的一聲砸在杯中茶水裏,濺起了幾分細小的水花。

    碧玉忙用手帕給真兒擦去眼淚,心疼道:“姑娘不哭,二爺不會有事的。”

    真兒小聲啜泣道:“碧玉姐姐,大爹爹是不是不想要真兒了?大爹爹喜歡那個溫柔的大哥哥,不想要真兒和爹爹……真兒是個丫頭,奶奶和姑姑都不喜歡真兒。今天爹爹又和大爹爹吵架了,是因為真兒嗎?”

    碧玉眉心一皺,厲聲道:“姑娘聽誰胡亂嚼舌根,瞎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真兒搖了搖頭,她不是聽人說的,這些她都看在眼裏。

    碧玉眼中露出幾分難言的哀色,伸手把她攬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姑娘是二爺的嫡女,是靖國公府的千金,是當朝太子妃的親侄女,這樣的身份不該由人胡亂編排的,他們沒有這個資格。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

    這話說得僭越,碧玉心思向來玲瓏剔透,萬不會在主子麵前說這種話。可如今,碧玉心裏壓著一股火氣,著實燒得心裏焦躁不甘。

    她是靖國公府出來的,是楚瑜當年陪嫁時選的丫鬟,後來真兒出生後就一直負責照顧著。真兒是二爺的心肝,亦是他們靖國公府的掌上明珠,他們鎮北侯府算什麽門第,敢如此對待二爺的骨肉。

    外麵色天愈發陰沉,碧玉在心底暗自祈禱,隻願二爺能平安無事。

    ……

    燭淚落了一層又一層,將燭台上鏤出的金花裹上一層細細的薄蠟……

    咬在唇間的錦帛已經濕透,楚瑜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濕淋淋的,他雙眸無力地半闔著,殘喘著每一寸氣息,許久才能堪堪擠出幾聲不成聲調的呻吟,單薄的胸膛連起伏都變得細微不見。衣擺都被撩開,原本渾圓的肚子墜成了奇怪的形狀,下腹上滿是青紫的痕跡。

    已經一天一夜,宮縮愈發緩慢無力,假禦醫們沒有辦法,隻能推壓著楚瑜的腹,獨自將胎兒強行推入產道,可那孩子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愈發不肯乖乖配合,百般鬧騰起來。禦醫沒有辦法,隻好下手去引胎兒,一番折騰下來幾乎要了楚瑜的命。

    眾人嚇得發抖,生怕楚瑜出點什麽事,旁邊這位急紅了眼的祖宗一怒屠了整個侯府。

    這一天一夜,秦崢終於體會到了無能為力的絕望,楚瑜的每一聲呻吟都像是刮在他心上,一刀又一刀地淩遲著。他想起當年真兒快要出生的時候,楚瑜去找他。他分明在楚瑜眼中看到了幾分脆弱,可卻恍若未見。

    楚瑜走的當天,就動了胎氣,熬了三天生下真兒。

    真兒滿月宴的那天,秦崢正歪在醉香樓的軟榻上聽曲兒。那兒的花魁是個端淑的女人,若論妍麗尚不及楚瑜十之一二,可秦崢喜歡她清清淡淡的模樣,不似這銀鉤巷裏的旁人那般粘膩露骨。

    隻是這一曲琵琶彈得太過漫不經心,最後幹脆壓了弦止了音。

    “聽聞今個兒鎮北侯府開了滿月席,侯爺不迴去看看嗎?”花魁娘子放下懷中琵琶淡淡問道。

    秦崢手中的酒杯一翻,倒扣在桌案上,沒有說話。

    花魁娘子從一旁取出一個檀香木鏤花盒推到秦崢麵前,道:“是位千金吧,倘若有幾分肖似楚二爺,將來必然是個美人。”

    秦崢伸出指尖挑開那檀木盒,金絲絨布為底,上麵擺著一塊瓔珞纏絲鑲玉長命鎖。

    “姑娘合該如金似玉般寵著才是。”

    後來,這小小的長命鎖掛在了真兒的脖子上,竟成了這麽多年來秦崢唯一送過女兒的東西。

    ……

    “啊呃……”泛著青白的指尖猛地攥住枕側一角,楚瑜短促地痛哼一聲,身下的痛似乎又拔高了一個節點,給這已經麻木的身子帶出一陣顫栗的反應。

    秦崢的思緒被拉扯迴來,他有些脫力的倚在床頭,將楚瑜的手合在手心裏緊緊握住,低聲道:“清辭……真兒還在等你……”

    楚瑜抬了抬身子,用力閉上眼睛,咬在唇間的錦帛被緊扣的牙關磨出沉悶的聲響,真兒兩個字落在他耳畔,給他換迴一絲神智。

    “唔呃……啊……”楚瑜猛地繃緊身,身下骨頭合開至了極限,胎兒濕漉漉的小腦袋終於露出來。

    禦醫心下一驚,怕楚瑜一口氣泄盡失了機會,忙伸手拖住孩子的頭,另一手狠狠壓在他腹底。好在孩子瘦小極了,伴著翻湧的血蜷縮著身子滑了出來,無不可憐。

    燭淚滴盡,滿案紅痕。

    屋子裏一片死寂……

    繡著錦鯉戲水的小小繈褓裹住冰涼的身子,盡管隻在楚瑜肚子裏待了七個月,可竟依稀能瞧出幾分清秀漂亮的模樣,若將來能長大,該是如何玉雕雪琢的可愛,隻是這一切都成了妄想,他的生命終是停止在離開父體的那一刻,再也無法醒來。

    切膚之痛像是刻在了骨子裏,從前所有自暴自棄的難過悲痛都成了無病呻吟,直到這一刻秦崢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痛苦。它來得無聲無息,卻叫人心如刀絞,連聲音都發不出……

    本已力竭的楚瑜卻像是忽然間清醒過來了一般,睜大了一雙眼,沙啞著聲音道:“孩子呢……”

    屋中仆役跪了滿地,戰戰兢兢地看向侯爺。

    秦崢毫無血色的唇哆嗦兩下,用力搖了搖頭,抱緊了懷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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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給我……”躺在床上的楚瑜長發散亂,半身沾血,已然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泛青的指尖微微抬起,做出討要的動作。

    秦崢咬牙後退一步,若此時將這沒了氣的孩子給楚瑜,無疑是遞過一柄催命的刀。

    楚瑜半瘋半癡地盯著秦崢看了片刻,竟撐著半起了身子,顫不成聲道:“秦崢,把孩子給我……”

    “清辭……”秦崢哽咽著說不下去,無顏在楚瑜麵前多停一刻。

    楚瑜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又何嚐不知出了什麽事,當即淒聲道:“把孩子給我,就讓我抱抱他……”

    秦崢一顆心像是被緊緊攥住般,悶痛難忍,他終是狠下心來轉身欲走。

    “秦崢!!”楚瑜瘋了般踉蹌著從床上滾下來,伸手拽住秦崢的袖口,語無倫次道:“不抱了……我不抱了……秦崢我就看一眼……你讓我看一眼……求你了……”

    這是他辛苦孕育了七個月的孩子,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寄托,是他的命。

    淚蒙了眼,楚瑜緊緊拉住秦崢的衣袖,伏在他腳邊,端出這輩子都未做出的低姿態。驕矜也好,高傲也罷,曾經如何不可折腰的如今到頭來,一切都輕如無物。

    隻是秦崢不允他這點小小的念想,唯恐此時的一點執念會成為楚瑜未來永不散去的夢魘。

    楚瑜崩潰地跌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往前膝行兩步,悲戚道:“秦崢哥哥!我錯了……我錯了……”

    是他錯了,錯在年少不該妄動初心,錯在後來不該狂妄自負,錯在以為真心是可以換迴真心的。

    秦崢拂袖,郎心如鐵。

    “秦崢哥哥!”楚瑜淒聲再喚,趴在地上顫抖著指尖扣住秦崢腳踝:“我善妒我不孝我無子……是我犯盡七出……我願和離,不再阻你與孟寒衣姻緣……你把孩子給我,我什麽都不要了……”

    句句如刀,秦崢險些站不住身,這是他不可一世的楚二爺。

    蒼白指骨一根根被掙脫,楚瑜眼睜睜看著秦崢走得頭也不迴,血在身下拖成一道蜿蜒斑駁的長痕。

    出門的那一刻,秦崢聽見身後淒厲哀喊。

    直到多年以後,每每午夜夢迴,汗濕滿枕,秦崢仍是記得這天無星無月的滿目漆黑和那啼血般的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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