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素以為,人間最苦事,並非生死事,而是意誌的瓦解,信念的崩潰。

    其實世上事,真要論起來,卻多的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事。

    韓素以為苦的旁人未必會以為苦,韓素以為不苦的,旁人未必會以為不苦。因為人人不相同,千人有千麵,千人有千念。

    而對此時此刻的李琳來講,人間最苦事,一則是美貌喪失,二則是情人反目。

    雖然左平對她並未反目,也仍然是愛她甚深的模樣,可是從她敏感的內心深處來說,還是深深地以為,左平待她之心,已不如當初了。

    倘若還是當初,此時此刻兩人四目相顧,又豈會無言以對?

    倘若還是當初,要拿捏一個左平,又何須她來費心思量,折節婉轉?

    隨心所欲,肆意飛揚,那才是她漁陽郡主應該過的日子,應該有的狀態。

    韓素並不知道這些細節,前不久她拿到了左平的一些細節資料,心中計定,便用神通對李琳下了一道種子。她送上了七寶蓮給左平,則是因為這朵七寶蓮除了能夠幫助修士晉級,也同時具有大補凡人元氣的功效。

    事實上,許多高級的天才地寶都具有這樣的功效。隻不過有這樣功效的天才地寶倘若用到凡人身上,對修士們而言,無異於暴殄天物。如同殺雞用牛刀,畢竟凡人要延壽,有低階的延壽丹即可,何須動用天才地寶?能被稱得上是天才地寶的,無不是對修士們有大用之物,又有幾個會願意給凡人用?

    但反過來說,低階的延壽丹對凡人而言效用雖已很強,可凡人壽數有限,延壽丹的使用也頗受限製。對凡人而言,要想突破這個天數,要麽是如韓素一般以武入道,要麽就須得用到更高等級的寶物來做延壽之用。

    七寶蓮在左平這裏,是煉九子血蓮丹的主藥,但放到其它地方,它也可以做增壽丹的主藥!

    增壽丹與延壽丹不同,一為“延”,一為“增”,一字之差,意義便大不相同。

    延壽丹最主要的功效其實還是調理人體,人體精氣完足,身體康健,自然便能長壽。

    但這個長壽並不能使人突破人體極限,就像凡世常有傳說,某某老人活至百二三十歲依舊精神健朗之類,這一百二三十也還在凡人的壽數極限之內。延壽丹並不能改凡為仙,同樣的,在凡人來說,即使服用再多的延壽丹,也至多不過能延壽到一百二三十到一百五六十歲之間。

    增壽丹卻能打破這個極限,有上品的增壽丹甚至可以使人增壽一百到一百五十年,這樣強的功效便是放到修仙者身上都是十分難得的。畢竟修士們也同樣有天壽限製,化神修士的壽數通常也不過是三百到八百年,而一顆增壽丹,便能使人增壽百年以上!

    修士們與天爭命,增壽丹十分難得,七寶蓮卻可做增壽丹主藥,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韓素將七寶蓮贈與左平,卻正是想看看,有了這樣珍貴的寶物,在麵對垂垂老矣的李琳時,左平究竟是會選擇將七寶蓮煉成增壽丹為其增壽,還是選擇背棄感情,將此物留做自用,以增修為。

    她怎麽也料不到的是,在發現李琳老朽之前,左平竟已將此物用去,煉成了九子血蓮丹!

    李琳當然就更不知這其中關竅了,但她知道,自己要想擺脫此番困境,所有的希望便都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相顧無言的時間並不太長,李琳掙紮著哀婉道:“左郎,不要看我……”

    左平的手微微一動,李琳猛力起身,就將床帳拉上,人也側身向裏,掩麵泣道:“左郎,你還是走罷,是我遭了天怒,不知為何就變成了這般模樣。想來還是因為我一介凡人,卻奢望與仙人的你雙宿雙棲,生了妄念,因此才落得這般下場。”

    又哭了幾聲,繼而道:“我為何不早死了?勝過讓你看到我此番模樣!”

    當真是聲色俱哀,動人心腸。

    倘若此時的李琳還是從前嬌美模樣,不必她這樣作態,隻消稍稍垂淚,左平就不知會心疼成什麽樣兒了。

    可美人垂淚與老婦垂淚的效果自然不同,李琳拉床帳也好,側過身也罷,這些都不能遮擋左平的視線,當他眼見到這樣老態龍鍾的李琳在自己麵前哭得毫無美感,心中滋味一時也是難以言說。

    要說心疼,那自然還是有的,可要說十分心疼,卻又著實做不到。

    左平很茫然,他這個時候的狀態本來就不好,之前煉丹時接到李琳召喚,他本已受了反噬,正滿心以為李琳遭受了危險,心急火燎要來救人,結果麵對的卻是這樣的局麵,一時心情之複雜,著實難以言說。

    是怨怪李琳召喚時機不當,讓他受了反噬?倒也怪不起來。

    是見到了昔日嬌美的戀人如今老醜姿態,因而心生厭煩?卻又不至於。

    不至於怪,不至於厭煩,可也無法為李琳之苦而感同身受,再如從前那般愛入骨髓。

    隻是換了青春美貌,見到了這一刻的滄桑老朽,就足夠使真情變動,愛意消弭?

    左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本質就是薄情的,然而愛與不愛,心痛與不心痛,本來就該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如果能受理智控製,那便不是“情之所至”了。

    這一刻,左平想了很多。他甚至設想過,倘若還是在當年,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乍然失了青春,他必定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定會心疼萬分,並在第一時間想盡千方百計,不惜一切代價為她重複青春。

    因為那個時候她是他心中的明月,她是他世界裏的仙子,那樣高高在上,需要頂禮膜拜,他怎麽可能舍得她老去?如果她老去了,如果她麵目全非了,那麽他曾經所努力的一切又還有什麽意義?

    如同自虐一般,左平剖析自己的心境。

    如今與當初,究竟不同在哪裏?

    究竟是時光改變了人心,還是人心辜負了時光?

    是因為已經得到,所以便失了當初的趣味,還是在互相蹉跎的光陰裏消磨了感情,漸漸發現誰與誰都變了。或者根本就是,他本來愛的便隻是那個美色,色衰了,愛便弛了。

    其實人在不同階段,原本便有不同的追求。從前左平以為李琳是自己的全部,可是當他得到這個全部以後,又漸漸發現這個全部其實並不能滿足自己的所有。

    尤其是他在修仙路上越走越遠,看到的天地越來越廣,所能得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小小的李琳,小小的****,又怎麽可能再占據他的全部世界?

    左平輕輕歎息了一聲,人陷在某種情緒中的時候,總是容易執迷不悟,可一旦從那情緒中出來,薄情起來竟也如此可怕。

    世間竟無恆久事,但知永生可迷離?

    他胸中裹著淡淡的悲傷,柔聲道:“琳娘,不論如何,你總歸信我罷?”

    李琳側臥向裏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聲若蚊呐地低應了聲:“左郎……”

    左平微微蹙眉:“琳娘,你起來,先讓我仔細瞧瞧。你常服丹藥,本不該突發此症,總該是有哪裏不對。你自己也好生想一想,近來可有可疑之事發生?”

    李琳猶豫了片刻,拉開床帳側身坐在床沿,垂首掩麵道:“左郎,我吃穿用度一如往常,成日在府中也並不能接觸到外人,突發此症,實是難尋根跡。”

    這番話明麵上說的是根跡難尋,實則卻並非如此。話中有深意,是在懷疑管照著她日常吃穿用度的那一撥人。

    因李琳並非修仙者,為方便她生活,左平將她接來後便特意留了一批心腹來專管她日常用度。她一介凡人,在這個修仙世界裏,手底下有幾十個人伺候不說,其中還頗有幾個低階修士。李琳懷疑的自然就是這個幾個修士了,如碧月,如周吉等等。

    左平太熟悉她了,一聽便聽出了她言下之意,心裏卻是不大信的。

    他微微皺眉:“你再仔細想想,可還見了旁的什麽古怪之人,古怪之事?”

    這一說,李琳頓時心裏一咯噔,一時不知為何,竟福至心靈,脫口便道:“難道是她?”

    左平沉聲問:“誰?”

    “韓素!”李琳神色驚恐起來,轉頭緊緊攥住左平的衣襟,心下砰砰直跳,“左郎,那****去坊市,依稀見到一個女修,竟仿佛是素娘!”

    左平從驚訝中慢慢迴過味來,心中的不安漸深,他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恍然:“你說的,是韓家那個小娘子?韓重希的長孫女?”

    如同左平了解李琳,李琳同樣是十分了解左平的,此刻聽他語氣,立時便也反問:“左郎之意,莫非在此前也聽過韓素的消息?”

    左平卻是神色恍惚,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那個登上天羅風雲榜,出身烏劍山真傳的劍修韓素與李琳口中的韓素會是同一個人。

    “不會的,這怎麽可能?”他口中喃喃,心中恐慌。

    倘若她們當真是同一個人,那這其中蘊含的意義,簡直能叫人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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