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有將近一年的時間,韓素都是每日早晚站劍樁,日間歇息一段,迴複了氣力便來編製各種竹製品。

    竹子都是顧九歌上山去砍的,山上野生的竹子一叢一叢的,附近山民砍伐不多,盡夠韓素用了。但光隻售賣小件的竹製品顯然也賺不到什麽銀錢,這個世界裏並沒有唐朝,以往韓素所知的任何一個朝代也都不存在,但曆史的發展卻與韓素所熟知的那個世界驚人相似。甚至就連一些名著經典都是一樣的,比如《易經》,比如《道德經》等等。

    這種奇妙的聯係總讓韓素覺得這其中掩藏著三千世界的大秘密,縱然凡塵生活能夠消磨人心誌,但有著對“道”的向往時刻提醒,哪怕韓素並不日三省己身,也不容易再迷失了。

    但韓素還是效仿先賢,嚐試一日三省。

    尤其是在夜間入睡前,她都會細細整理日間所得,同時一再重複地拷問自己:“我做到堅持了嗎?”

    ——我做到了,並且將一直堅持下去,再不動搖。

    每日三省,雖然不是直指真諦的大道捷徑,卻能夠使人在無數次重複的自我拷問中明心見性,去偽存真。使得一顆道心圓融通透,再不容易被外界一切事物所染所惑。

    這大約就是高僧神秀所說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韓素如今所做的便是“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她還遠遠達不到慧能那“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境界,並且從內心深處就不認可這種境界的存在。

    對韓素而言,人性的存在本來就是世上最頑強的“塵埃”,她雖褪凡軀,卻不褪凡心,立意要修“我道”,便絕不會放棄人性中的種種善與惡、優與劣。如果真的“何處惹塵埃”了,那她還是“我”嗎?

    因此寧可“時時勤拂拭”,並且將之當成生命中最大的樂趣所在。

    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道理的存在不分派別。能為“我”所用,便是有意義的。

    如此一段時間過去,在凡塵中的困頓生活非但沒能使得韓素再生出絲毫的迷惘動搖,反而使她更加堅定了。

    韓素如今所處的這個世界由多個國家所共同控製,大背景倒同戰國七雄爭霸的時候有些類似。不過不論是政治、經濟、軍事還是農業的發展都要優於戰國時代,接近唐朝初期。

    顧九歌所在的這個梅山村是大庸朝治下一個邊界小村,大庸流通的貨幣也是銅錢。一千文大庸通寶的製錢算做一貫,一鬥普通的粳米就要16文錢,而韓素編製的這些東西,哪怕她編得再精致再有韻味,一個竹扁也還是隻能是一個竹扁,最多能買出兩文錢。她身體虛弱,哪怕手上動作再靈巧,一天下來也最多能編出一個竹扁,一個竹簍,再加一些零散的竹製小東西。

    這樣她需要最少三天才能掙出一鬥米來,這一鬥米單給她吃,剛剛夠。

    但人要生存,當然不是單單有米就夠了,更何況前一段時間顧九歌為了照顧她,又給她求醫問藥的,花費著實不少。這是恩情,都是要還的。

    韓素會的東西其實很多,除開武藝和與修仙相關的這一方麵,她熟讀詩書,琴棋書畫皆有涉獵,能寫得華美文章,還能排得了兵,布得了陣。另外她的鑒賞能力也非常高,馬術了得,會茶藝,擅舞蹈。

    這些都是在當時的大唐貴族圈中非常流行的東西,不論男女,精通其中一兩樁便能在某一階層中大放光彩。韓素少年時卻是個大玩家,彼時的社會風氣也十分開放,她個性張揚,不但不受排擠,在長安的時候反而能夠算得上當時貴族圈中各種宴遊上的寵兒,很得人喜歡。

    然而這滿腹的華彩,等到了此刻境地,卻是半點用處都無。

    陽春白雪,下裏巴人,未必非要對立,但拋開那一切由身份而附加得來的東西,真正觸及到人的本質,其實誰也離不開柴米油鹽,也不是誰都能夠在剝離一切華麗外衣後還能具有最原始的生存能力。

    個中滋味,韓素逐一領略,漸漸開始更深一層審視自己。

    一段時間後,韓素終於又拿到一個新的掙錢法子,就是抄書。

    這還是顧九歌在鎮上書肆接來的活計,那書肆新換了東家,有意擴大規模,顧九歌雖然在科舉上還沒有什麽成就,但一手好字在臨近村縣裏也是出了名的。他到那書肆去買筆墨時那東家便提了提請他抄書的事情,顧九歌當然是欣然接受。他的字的確非常好,即便是以韓素的眼光來看,都覺得不比自己曾經看到過的許多名家差。

    顧九歌寫得一手好行書,下筆遒勁有力,筆意飛揚,宛然有古之名士的灑脫之風。更難得的是,他收得住,下筆瀟灑卻不顯輕浮,行筆時筆意堅定,有一種輕易不為人所見的強勢內蘊其中。

    這與他平常溫柔爾雅的為人實在是相差太遠,都說人如字,字如人,到了顧九歌身上這話竟是完全不準了。

    但他一手楷書卻是寫得溫雅端正,勁力內斂,宛然有古之君子風度,隻看他的楷書還是很有幾分字如其人的味道的。

    不過字寫得再好,若不能成名,這好字也就永遠都隻能是一手好字。世人衡量事物,往往是其價值論先後,字畫也是如此。寫字的人當然可以說“我的字不能以金錢來估量”,但人若是要在世上生存,卻終歸脫離不了世俗規則的影響。你的字,你可以認為是無價,旁人也可以認為隻值筆墨錢。

    當顧九歌要以自己的字來換取金錢時,他就已經進入了這種估量中,倘若認為不值,他大可以不接受規則。

    顯然,顧九歌沒有這樣清高。他度日辛苦,平常也下地幹活,也幫周圍鄉鄰打短工,也代人寫書信,從來不認為以自己的勞動換取金錢有什麽不對。

    韓素同樣沒有這樣清高,顧九歌接來抄書的活計,她欣然領過一份,每日裏也能抄上幾十頁。她的字分毫不比顧九歌的差,近段時間的站劍樁和編竹篾,也使她多鍛煉出了一些手勁,那書肆東家看過她的字後,對她抄的書也以與顧九歌同樣的價格迴收。

    通過這件事情,韓素更深刻地體會到了身處底層時,上層的細微變化能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那書肆東家也隻是一個普通商人,可是他的簡單一個決定卻能輕易影響到顧九歌與韓素的生計。可見人要攀登巔峰,完全可以說是一種社會本能。

    這是奇妙的體驗。

    而更有趣的一件事情則是,自從那一日說開後,沉默了許久的顧九歌居然在接到抄書活計後不久,開始提出向韓素學劍!

    他說:“既然世上有仙人,那我為何不能成為仙人?是不是成為仙人以後,我就能找到我的素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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