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那可以說是極為無禮的話,趙頊蒼白的臉孔瞬間變成通紅,好不容易才沒有立時發作,隻問道:“遼使那廂如何?”

    因為這是樞府的事情,吳充忙迴道:“遼使甚是無禮,蕭禧甚至說,若無結論,他便不迴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任憑韓絳、馮京等人拚命使著眼色,吳充也自低著頭,全當沒有看見。

    “渾帳!”趙頊的怒氣終於不抑製地暴發了,“那便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崇政殿中,頓時死寂般的沉默,隻有趙頊的咆哮聲在殿中迴蕩。

    “劉忱、呂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們這是譏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傳詔,召迴王韶!召迴王韶!”

    嘩地一聲,崇政殿中跪倒黑壓壓地一片。韓絳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隻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眾人也跟著一齊勸道。

    趙頊望著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裏忽然莫名的生出一種極度抑鬱的感覺,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麽樣呢……北伐,北伐,那也隻一時氣憤之言罷了。良久,趙頊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敕樞府議邊防戰守之策!王韶為樞密副使,即日迴京,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以韓維為翰林學士。章惇為知製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韓維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本當拒絕,但他抬頭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唇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趙頊麵無表情的拋下他的兩府大臣們,朝著殿外走去。“起駕——”內侍又尖又長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響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趙頊忽然咬了咬牙,沉聲道:“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彥博、曾公亮、司馬光、範純仁邊防之策!”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繁華,真令人稱羨。”蕭禧感慨道。

    為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感歎,笑著指著前麵一家酒樓,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嚐嚐?”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點頭,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劉忱笑著引二人進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待菜上來,便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讚道:“果然美味。”

    劉忱勸了二人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了一杯,舉杯一飲而盡,歎道:“今日能與二位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為寇仇,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這些日子與劉忱朝夕相對,都很佩服劉忱的風骨才學,雖是各為其國,亦有點惺惺相惜。蕭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頓時讓他想起慶曆時富弼使遼,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蕭禧卻沒這多心機,隻問道:“南朝真要為區區數十裏之地,自絕兩國歡好?”

    劉忱正要說話,忽聽到街中有人呦喝:“賣報、賣報,《新義報》最新報道——樞密副使王大將軍奉詔迴京……朝廷詔準高麗使者來京進貢——《汴京新聞》專題報道,通商高麗百利無害……”

    蕭佑丹臉色一沉——難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戰?高麗為何在此時遣使入貢?

    偏偏便在此時,又聽旁邊有人隱隱約約說道:“故韓侍中臨終前薦司馬君實、範堯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蕭佑丹心中一凜,假意向劉忱問道:“聽聞故韓侍中故世之前,薦司馬、範、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來,三人之中,以誰最賢?”

    “這三位之學問品行,非在下所能評判。”劉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蕭佑丹見劉忱沒有否認韓琦推薦三人,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石越!石越……”蕭佑丹在心裏暗暗計算著。

    不僅蕭佑丹不希望石越進入宋朝決策層,在宋廷中,抱這種想法的人也大有人在。

    “聽說皇上下詔問元老重臣邊防之計,富弼自韓琦之後,又向皇上推薦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鄧綰似隻巴兒狗似地跟在呂惠卿身後,呂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自顧自地逗著籠中的鸚鵡。“石越此人,陰險狡詐,虛偽矯情,真是個活王莽。當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誰?是相公麽?恕在下直言,皇上對相公的信任,還不及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絕對不會高過對石越的信任!”鄧綰提到石越的名字時,便不由自主地咬著牙,仿佛要把那兩人字咬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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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時,為了試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薦王安石為節度使。不料立時被皇帝訓斥:“王安石並非因罪去職,何故用赦複官?”皇帝心中,對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這個鄧綰,說得倒並沒有錯。

    鄧綰知道呂惠卿已被說動,又道:“為相公計,要固寵,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於朝廷之外,時日一久,什麽樣的恩信都會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邊有人,能影響皇上,當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呂惠卿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鄧綰兩眼,忽然笑道:“鄧文約,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麽?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與我有師徒之誼,石越是朝廷棟梁,為了爭寵固權,你就勸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師、朝廷大臣,欺騙皇上。你看錯人了。”

    鄧綰再料不到呂惠卿大義凜然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相公,我、我……”

    “你迴去吧,以後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呂惠卿沉下臉來,訓斥道。

    鄧綰還想再說什麽,呂惠卿已背轉身去,不再理他,隻得垂頭喪氣的告辭而去。鄧綰才出門,呂升卿便從屏風後麵閃了出來,笑道:“大哥,為何要把鄧文約給趕走?”

    呂惠卿頭也不迴,逗弄著鸚鵡,不去理他。

    呂升卿道:“一隻啞巴鸚鵡,有什麽好玩的?”

    “但啞巴鸚鵡絕不會出賣你!如鄧文約那種人小人,若引之為心腹,將來隻須有個好價錢,他便能毫不猶豫地賣了你。”

    呂升卿似懂非懂的望著呂惠卿。

    “可惜我不該把陳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則……”呂惠卿歎了口氣,又問道:“和你交情最好,學問也最好的朋友,是誰?”

    呂升卿愣了一下,迴道:“是沈季長。”

    “沈季長?王安石的妹婿?”呂惠卿皺了皺眉。

    “對,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薦沈季長與你為崇政殿說書。皇上聰明好學,你的學問應付不了,兩個一起,若有疑難,或可由沈季長替你迴答,遮掩一二。”呂惠卿道,當年王安石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說書的位置上,來代替王安石影響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圍,除了陳元鳳外,已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材安排在那個位置上了。

    “太好了!”呂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說書是一個極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麽好,多少人在那個位置上被皇帝問得汗流浹背,你以為那是個好呆的位置麽?”呂惠卿訓斥道。

    呂升卿不敢迴嘴,忙轉換話題,道:“大哥,朝廷對遼國的戰和,究竟是個什麽章程?”

    呂惠卿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麽?”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個什麽法子後,我家在河北買了一座礦山,親戚中在那邊或合股,或自己出錢買礦山的都不少,萬一打起仗來,豈不什麽都完了?”呂升卿訕訕笑道。

    “求田問舍,胸無大誌!”呂惠卿忍不住罵道,頓了一會,才道:“朝廷元老上書,或主戰或主和,紛紛不決。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張對遼人強硬,一麵修戰備一麵談判。司馬光、王安石之輩,皆支持和議……”

    “那太好了!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來了。依我說那幾百裏無主之地,有什麽好爭的。”呂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

    “你知道什麽?!見識還不如鄧綰!”呂惠卿對這個弟弟,真是失望之極。鼠目寸光!若兩府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人主張強硬立場,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張強硬的“清流”們,必會自覺不自覺的去尋找一個有份量的代言人,當今天下,這個代言人除了石越還會是誰?到時石越進中書,可真的要成眾望所歸了。

    “我不會讓這種局麵出現的。”呂惠卿輕輕地對那隻啞巴鸚鵡說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絲豪氣的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異口同聲反對開戰的奏疏之前,徹底動搖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在那一個世代的大臣之中,是趙頊心中最信服的臣子,這一點,也許連趙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除了武臣之外,沒幾個人支持打仗。”趙頊似乎在喃喃自語。

    新任的知製誥兼判軍器監章惇低著頭,答非所問地說道:“陛下,蘇轍、唐棣、陳元鳳、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負責著軍器監改革,今已初見成效。標準化生產逐步推行,改良弩機也試製成功,若要說到軍器的準備,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錢。弓、弩、箭、震天雷、霹靂投彈等軍器成本高昂,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陛下若給臣足夠的錢,臣與蘇轍合作,兩年之內,臣便能讓王師裝備精良!”

    “兩年?那也還要兩年!”趙頊立時就聽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這是在委婉的勸他,不要急於開戰,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業,自然不怕打仗。國家戰和之策,臣妄言,似不應當以武臣的意見為主。其實富弼、石越,也並沒有主張與遼國開戰,他們不過是認定遼人是虛張聲勢,不敢開戰,所以才主張強硬。”章惇又說道。

    “但王安石與司馬光都以為不必激怒遼人,遼人生性蠻不講理,萬一惱羞成怒,反壞國事。文彥博、曾公亮等人,也說要爭取談判解決爭端為上策。”趙頊猶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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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覺得王安石、司馬光、文彥博、曾公亮懂遼務,還是富弼、石越通遼務?”

    “這……”

    “石越姑且不論,富弼在昭陵時主持北麵防務,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見,微臣以為,陛下應當重視。石越自侍奉陛下以來,幾乎是算無遺策,臣的愚見,石越的建議,陛下不可以等閑視之。”

    一直站在旁邊侍候的李向安猛的聽見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稱奇。章惇奉旨招撫荊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黨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後,章惇不助呂惠卿、蔡確、曾布等人也就罷了,居然傾向於石越,李向安雖然見慣了權詐之術,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以李向安的見識,自然也無法理解章惇這種人的心理,更不會懂得何謂政治投機?在新黨排位戰中靠後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慮。

    趙頊聽章惇的話,覺得頗有道理,正要說話,一個內侍走了過來,叩首稟道:“陛下,呂惠卿求見。”

    “宣。”

    內侍答應著退去,不一會,呂惠卿便在內侍的指引下走了過來,參拜之後,趙頊便道:“朕方才與章惇論及北事,卿以為要當如何應付?”

    呂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為,天下之物,什麽都割讓得,就是國土割讓不得!”

    呂惠卿小心看了看趙頊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頓單於,為強鄰所迫,強鄰索以美女財貨,冒頓皆如其所欲,而當其索要荒土之時,冒頓竟斬許割地之臣,斷然拒絕,引兵開戰,終成霸業。冒頓,不過一胡虜,尚知土地人民為國之根本,雖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與人,陛下不可不察。”

    趙頊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過勾踐亦曾有臥薪嚐膽之日,大臣們多以國力不足、戰備未修,反對開戰。”

    呂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之理?當年景帝平七國之亂,何曾準備充分?澶淵之役時,又何曾準備充分了?況且臣之主張,也不是要立即絕關市,拒使者,伐幽薊。臣是主張斷然拒絕遼使的無理要求,同時內修戰備,以防萬一。”

    自契丹啟釁以來,趙頊幾乎每日都要接見兩府大臣,商議對策。呂惠卿之意見,他原也問過,當時呂惠卿亦是說過國土不可割讓的話,隻是他那時迴答得極為委婉,遠不如今日之堅定明快。趙頊用呂惠卿,看重的原隻是他在內政上的才能,於外事上並無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後政事堂以首相韓絳為首,屢次奏對,在此事上亦無分歧,無非是讓他學勾踐。這番呂惠卿的對答,實是大出趙頊意料。

    呂惠卿又道:“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輕易許了契丹,日後索求無厭,中國更無寧日。還望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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