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跑過沙灘,二十七個夏天以前的太陽燒灼著手臂和後頸,耷拉在礁石上的海草散發出濃烈的腥味。現在他很後悔把鞋留在房子裏了,濕沙子裏混著碎石和貝殼,像小小的刀片。

    他踏進水裏,向小船跑去,海浪纏住他的膝蓋,然後是腰,把他往岸上推,過了一會又改變主意,把他往前拽。坐在船尾的雙胞胎伸出曬成淺棕色的手臂,幫他爬上去,斯坦利翻過船舷,躺在濕漉漉的船底木板上,喘著氣。尼娜掬起一捧海水,潑在他臉上,在他的狼狽裏提取出極大的樂趣。

    “你遲到了。”傑森卷起鬆脫的纜繩,搭在船頭。

    “他媽媽不樂意讓他出來。”雙胞胎裏的其中一個說,鼻梁和臉頰上的雀斑猶如遷徙的魚群,“加斯帕害怕媽媽。”

    “這不是真的。”斯坦利坐起來,擦掉臉上的水。

    傑森把木槳丟給他。

    像獅子的岩礁在小海灣另一邊,隻有從遠處看去它才像一頭獅子,一隻前爪搭在石灘上,另一隻伸進水裏;再靠近一些,這幅由特定角度和曲線構成的圖像就被拆散了。天空仿佛油漆未幹的畫布,塗著幾筆稀薄的雲。船搖晃著爬向海灣另一端,船屋逐漸遠去,靠水的一排窗戶反射著陽光,亮得刺眼。

    獅子雙爪之間的海水平靜而冰冷,泛出一種比周圍更深的灰綠色。斯坦利穿過狹長的石灘,爬上被太陽曬暖的平坦岩石,看著女孩們遊向長滿寄生貝類的礁石,藤籃用繩子係在手臂上,一浮一沉地跟在後麵。圓形藤籃裏裝著三齒耙,要敲下貽貝,沒有比這更好用的工具了;到天黑的時候這些軟體動物就會和白葡萄酒、紅蔥和一勺奶油一起煮成熱騰騰的一鍋,灑上粗鹽粒,和炸得金黃的薯角一起上桌。

    “我打賭我能先遊到對麵。”

    斯坦利並沒有看他的朋友,“你會作弊。”

    “我保證不會。”

    “如果你輸了?”

    “我知道前天打碎了冷水瓶的是你,”傑森把脫下來的t恤卷成一團,“如果我輸了,我會告訴他們是我幹的。”

    “我負責倒數。”

    “很公平。”

    斯坦利挪到岩石邊緣,俯視著喧嘩的深綠色海水,“準備。”

    兩個男孩都在數到二的時候跳進水裏。

    “……雜誌。”吉布森說。

    斯坦利抬起頭來,“抱歉,什麽?”

    “我能問你剛才在想什麽嗎?”

    “午餐,我祈禱他們不會再送來鹽水煮四季豆。”

    律師盯著他看了一會,把筆記本放到一邊,翻開文件夾,“你離開波士頓之後不久,媒體開始報道科爾曼博士的失蹤案。科恩主編和丹尼·馬瑟爾在《新觀察者》上發表了一篇長文——整整十六頁,事實上——《疫苗與火藥:intelgenes實驗室裏的骷髏》,前三分之一都在談論吉姆·佛萊特的官司,‘終審之後,雖然走私控罪並未成立,僅以巨額罰款和兩項輕罪告結,但長期關注此事的人們不難明白,佛萊特短暫的、象征性的牢獄之災表明了這位軍火商精心布置的地下網絡連根挖出,放火焚燒’,這本雜誌很不喜歡佛萊特,這至少是可以確定的。我們需要擔心的是最後一個段落。”律師繼續翻那些黑白複印件,“科恩和馬瑟爾提到了‘intelgenes創辦人之間的微妙敵意’,他形容得相當詩意,聽聽這句:‘科爾曼和斯坦利曠日持久的、隱藏在桌麵下的戰爭。他們爭搶著灰色交易的利潤,就像野狗爭奪骨頭。這也許能解釋斯坦利毫無先兆的辭職,勝負已分,科爾曼得到了骨頭’。”

    “豬崽和他的三流偵探故事。”

    “如果陪審團相信這個版本,那就不隻是個故事了。理論上來說我們能剔除那些‘被汙染’的陪審團候選人,但人們會談話、猜測和思考,世上的大多數壞事就是由此開始的。”

    “我還以為你的工作就是避免這件事發生。”

    “我工作的另一部分是探索所有的可能性,”律師把複印件整理好,對齊邊緣,“顯然,他們還認為你綁架了科爾曼博士。”

    斯坦利發出短促的笑聲,更像是咳嗽,“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得到apophis,為了錢,為了報複,或者三樣都要,這是檢方的理論。”

    “吉布森小姐,”當事人攤開雙手,像是剛剛發現起居室窗戶一個月內第三次被來路不明的棒球打碎,“我甚至無法綁架一隻貓崽。”

    “這,”律師說,“就是我們要讓所有人相信的。”

    “取決於結尾。”

    “跟我說說那間船屋。”

    斯坦利手上還拿著鑒證處提供的照片,他琢磨了一會那個帶字母的編碼,把照片翻過去,底麵朝上,“旅店把它租給那些希望不受打擾的人,新婚夫婦,航海愛好者,從倫敦來的交易員,瀕臨崩潰的作家,隻付錢、不願意多說話的摩洛哥人。1978年冬天,有個男人把自己吊死在起居室裏。偶爾會聽見大人們在廚房裏談論這件事,‘可憐的家夥’,他們說,‘賭債,酒精’。我會看著屋頂,想象他把繩子掛在哪裏,你知道的,就像人們站在海邊,想象自己淹死一樣。”

    “現在想來應該把車停得再遠一些,朝著一個錯誤的方向;甚至找個斜坡,鬆開手刹,把它推進海裏,但我們誰都沒有選修過‘如何逃脫追捕101’這種課程。我們把車丟在十字路口,還覺得自己已經夠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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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那座房子。”

    屋頂還沒有塌,但也差不多了。靠水的那一排窗戶積著那麽厚的一層灰,看上去幾乎是褐色的。傑森在凹陷的沙發底下找到些舊報紙,日期全是1989年以前的。他犯了一個錯誤,試圖拿這些陳舊的印刷品把玻璃擦幹淨,製造出一場由紙屑和塵埃組成的小型沙塵暴。圓桌上的灰塵猶如未被踏足的積雪,槍躺在上麵,仿佛已經在那裏等了好幾年。斯坦利打開提包,一件件地清點裏麵的物件,壓扁的煙盒,一把硬幣,證件,皮麵筆記本,打火機。他的手指觸到了彈匣,猶豫了一下,把它拿了出來,推迴手槍裏,打開保險栓。他放下空提包,走到窗邊,老式木栓幾乎剛碰到他的手指就散架了,窗往外滑開,再也關不上。二十米開外,海浪拍打著冷清的沙灘。像獅子的礁石僅僅在崖壁後麵露出一個鼻子,一隻鬼祟的野貓。傑森把發黃的舊報紙揉成一團,丟到一邊。

    斯坦利最後一次試圖關上玻璃窗,它又滑開了,“我去看看工具棚裏有些什麽。”

    工具棚還在他記憶中的位置,地板被蛀穿了,一棵瘦巴巴的樹苗長出來,彎出一個痛苦的角度,擠過牆上的缺口,把枝葉伸進貧瘠的陽光裏。一對木槳扔在牆角,旁邊是幾桶柴油,貼著褪色的標簽,兩桶用黑色氈頭筆寫著“發電機”,另外四桶標著“快艇”。架子上有一個木工工具箱,捕鼠夾,一大盒內六角螺釘,蠟燭,車用蓄電池和一捆腐爛的麻繩。他拿走了蠟燭和一桶柴油,迴到散發著潮濕黴味的起居室裏。

    他們始終沒有找到發電機,也沒有快艇。假如說船屋在陽光下看起來隻是比較陰鬱,那入夜之後它就是一堆呻吟著的腐壞木板。斯坦利原本想點一支蠟燭,但傑森讓他打消這個念頭。這點光亮,他爭辯道,在空蕩蕩的海岸上會像烽火一樣顯眼。

    “我一整晚都沒有睡著。人們在睡不著的時候會想些什麽,吉布森小姐?雖然我相信你的失眠來自漫長的庭審準備工作。我在想的是我需要一張毯子,一件更厚一些的外套;在想海灣裏的岩礁和丁尼生,年複一年這景致,熟悉於陌生人的孩子;我的父親,獨自在療養院裏,和日漸衰竭的腎一起生活;我的母親,她的玫瑰和藍色發帶;我在研發中心三樓的辦公室,從那裏看到的落日和湖水。筆記本和地下室的冷藏櫃。我和傑森沒有談話,我們都明白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然而那又是個很長的夜晚,比任何別的夜晚都長得多。”

    “弗格森探員是清早來的,我們聽見汽車引擎的聲音。沒有警車,隻是三輛缺乏特征的黑色轎車。燒掉筆記,我告訴傑森,了結這件事,就今天,就在這裏。他說不,說我們還可以和美國人達成一個協議。這就是他的思維方式,你看見了嗎,‘我能談出一條活路來’。談話已經不再有效用了,我抓起前一天從工具棚搬出來的那罐柴油,倒在筆記本上。”

    多餘的液態易燃物從圓桌邊緣滴下來,傑森喊叫著什麽,把打火機從斯坦利手中打落。幾秒鍾的停頓,像是突然接通了一條磨損的電線,他們同時去搶桌上的那把格洛克17,桌子翻倒,零散的物件滾落。浸透了柴油的筆記本躺在長了蛀蟲的地板上。

    第一聲槍響把他們都嚇了一跳,一扇窗戶碎裂。手槍的後坐力令他的手腕疼痛不已,傑森把他撞倒,攥著他的手腕,試圖奪走武器。斯坦利掙脫了,爬起來,重新舉起槍。

    有那麽戲劇性的幾秒,傑森看起來想說些什麽,也許是“不”,也許是斯坦利的名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第二聲槍響。

    “我先拿到了槍,我們像兩隻野狗一樣扭打在一起,槍走火了,打碎了一扇窗。傑森撞倒了我,槍落到地上,這一次我沒看到子彈到哪裏去了。然後,”斯坦利揉了揉鼻梁,“然後就是火。”

    兩顆閃光彈擊碎玻璃,撞在牆上,繼而滾進在地板上緩慢流淌的柴油裏。眩目的白光和火。腐爛的木板熊熊燃燒,引燃了所剩不多的家具和木製牆板,火舌輕易舔上屋頂,裹住了木梁,熱灰像雨一樣灑落。筆記本緩慢地在火裏卷曲,變成灰燼。斯坦利跨過屍體,尋找出口。

    “我最後看見傑森的時候,他在找他的筆記本。我隻想離開這個煉獄,煙遮住了一切。”

    吉布森等待著,但當事人似乎已經說完了他的故事。

    “你沒有殺傑森·科爾曼。”

    “沒有。”

    “看著我,”律師說,“再說一次。”

    斯坦利看著她的眼睛,“我沒有殺傑森·科爾曼。”

    “好,”吉布森直起身,把筆放迴衣袋裏,“我沒有別的問題了。”

    ——

    加斯帕·斯坦利最後一次在被告席落座的時候,臉上的傷痕還沒有完全消退,右手臂的石膏還沒有拆。他看起來有點蒼白,但對於一個傷者而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私下裏,陪審團成員們都認為,被告給他們的印象是某種溫和而膽小的食草動物,順從地被檢察官牽到這邊來,又被辯方律師牽迴去。在曆時半個月的庭審裏,被告大部分時間都表現出一種適度的困惑,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需要出現在這裏,又或者他根本還沒有從聽聞朋友死訊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即使在檢察官列出謀殺證據——火藥殘留,屍檢報告和潛在動機——的時候,被告那種輕微的夢遊狀態也還是沒有被打破。

    法官迴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斯坦利看了辯護律師一眼,後者點點頭,拍了拍他的手臂。

    “陪審團得出一致的結論了嗎?”

    坐在最左邊的那個穿深藍色開衫的小個子站了起來,“是的,庭上。”

    加斯帕·斯坦利站直了些,等待宣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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