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要迴村裏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麵,二喜貼著牆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撞撞,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著,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迴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迴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隻要一閑下來就往城裏去,我在家裏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裏,我總覺得城裏才像是我的家,迴到村裏孤零零一人心裏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裏住,苦根倒沒什麽,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麽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裏過得挺自在,隻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幹完了活,累得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裏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幹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後天黑前就把苦根送迴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裏,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裏住上幾天。我要是那麽住下去,二喜心裏也願意,他常說家裏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幹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隻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麵,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麽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裏麵,隻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麽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裏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頭去叫:

    “叫我幹什麽?”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裏,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麽,他迴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裏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裏,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裏,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裏,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裏,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裏。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裏麵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裏來住了。離開城裏那天,我把二喜屋裏的用具給了那裏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迴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後多迴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唿唿地往脖子裏灌,越走心裏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隻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裏苦得連歎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麽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麵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麵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麵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麵條,這孩子沒爹沒娘了,想吃麵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小碗麵,看著他哧溜哧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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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麵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後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麽多路,走累了。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唿唿的。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麽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裏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後,總覺得心裏悶得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麵濕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裏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迴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裏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迴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迴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迴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迴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裏告訴他死是怎麽迴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得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娘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裏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裏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裏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幹,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裏,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隻手抓住後麵的籮筐,跟著我半開半閉著眼睛往城裏走。苦根是個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著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隻籮筐裏拿出兩棵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麵,還時時迴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裏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才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和我一起幹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我花錢請城裏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裏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胡同,這孩子忽地一下躥進去,找他的小夥伴去玩,我怎麽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著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夥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揚揚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著,我不讓,他就說放到床下麵。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裏人叫我福貴,他也這麽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著稻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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