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和拓跋燾嬉嬉鬧鬧地迴到雲中城府已是入夜。


    他們才入府門,就見心一急匆匆地迎了過來,也不知道是等了多久了。


    “心一。”蕪歌想掙開拓跋燾的手,迎上去的,哪曉得身側的男子也不知是怎麽迴事竟然不鬆手。她有些微怔,偏頭看他。


    拓跋燾隻對她笑了笑,便扭頭對心一道:“阿蕪不懂事,脫險也沒第一時間通知舅兄,惹舅兄擔憂了。朕替阿蕪陪個不是。舟車勞頓,早些歇著吧。”


    心一的膚色原本就白皙,聞言,更加膚白了,哪怕已是入夜時分,瞧著都特別明顯。


    蕪歌則是一臉震驚地看著拓跋燾。


    拓跋燾卻扭頭,對她笑眯了眼:“你我既然以天為媒,以地為證,結為夫婦了,朕自然要稱子安為舅兄。”


    心一的膚色似乎又白了幾分,站在庭院中央,像尊佛像。


    蕪歌微微蹙眉,扭頭看向心一,瞧他臉色不好,當下很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啊,心一,你何時到的,我本是想等你的,但今日一早沒等到你,料想你們該入夜才到。”


    若是晝行夜伏,自然是入夜才到,可心一是連夜趕路。隻是,這些,他覺得沒必要讓她知曉了。他擠出一絲笑:“也沒到多久。”他道不出那句違心的“恭喜”,在他看來沒有祭天沒有鑄金人,阿蕪就是委屈的。


    他隻得再找點別的話說:“草原好玩嗎?”


    不等蕪歌開口,拓跋燾笑道:“自然是好玩的。阿蕪玩得樂不思蜀,這個時辰了,我們還沒用晚膳。舅兄一起吧。”


    心一也沒用晚膳,但是他看到那雙十指交扣的手,隻覺得再餓也沒胃口了:“我吃過了。”


    “你哪裏吃過了?”不禍從後頭的屋簷陰影裏走了出來,“我也餓了。一起吧。”


    心一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隻臉頰漲得微紅。


    蕪歌的目光從心一身上移了開。其實,她也不知為何竟有些怕這個還俗的和尚。對著一個聖潔不染塵埃的人,很容易叫人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更何況她如今的做派,在任何一個受過世家教養的常人眼中都是不容於世的。


    蕪歌覺得心一雖嘴上不說,心底是看不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的。她斂眸,故作明媚地對不禍笑道:“那便一起吧。”


    這頓晚膳,氣氛很尷尬。雖則從前這幾個人也不是沒湊在一起用膳過。


    蕪歌還目不能視的時候,拓跋燾怕她孤單,費勁了心思營造熱熱鬧鬧的氛圍。在神鷹別苑,用膳從來都是大圍桌,也沒什麽尊卑貴賤的講究。


    四個人都有些怪怪的。拓跋燾較之從前更加殷勤,雖然從前,他也沒少親手為蕪歌舀湯,但眼下這般殷勤卻是罕見。


    心一埋頭扒著白米飯,連一筷子菜都沒吃過。


    兩個女子都是清清冷冷,很有儀態地細嚼慢咽。


    心一最先放下筷子,他起身,目光有些茫然的遊離:“你們慢用。”說完,即走。


    蕪歌看著他的背影,微微蹙了眉。


    迴到居所,蕪歌有些心不在焉。


    拓跋燾從身後摟著她,貼著她的臉,微微晃了晃:“阿蕪這是怪朕太小氣?”


    蕪歌有些不明所以地偏頭看他:“我隻是覺得沒必要告訴心一那些。他接受不了的。”


    拓跋燾不樂意了:“朕就是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他知曉,你是朕的。”


    蕪歌原本想糾正他,自己並不是誰的私有品。想想無謂做這樣毫無意義的爭執,她有些疲遝地吸了口氣:“我不知道大魏的民風是怎樣的,但在我和心一生活過的建康。拓跋,我們現在的關係是上不得台麵的。”


    拓跋燾的臉色僵了僵:“阿蕪?”


    蕪歌笑了笑:“你別誤會,我並不是想問你要什麽。”她斂笑:“我隻是有點難堪。心一是父親送給我的死士,他在徐府得到的唯一使命就是渡我。他方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總錯覺是父親在看著我,一臉失望。”


    她說著,眼圈有些微紅。她確實記起父親生前對她說過的話,叮囑她要活出個人樣來。


    拓跋燾覺得心口發酸,他緊了緊臂彎,下巴擱在蕪歌的肩上,一臉歉意:“阿蕪,對不起。這次大破柔然,班師迴朝,朕正好祭天,朕明日就跟不禍說——”


    “不必了,拓跋。”蕪歌打斷他,解嘲地笑了笑,“既然是毫無把握的事,何必多此一舉。”


    拓跋燾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終究是詞窮。他登基時日尚淺,雖然先皇在位期間,他已攝政,但姚氏一族的勢力不容小覷,他的幾個兄弟也並非毫無野心,還有邊疆總有人在蠢蠢欲動,他如今遠遠算不上江山穩固。


    再者,蕪歌不得為正妃,是先皇生前親口說的。隻要姚太後舊事重提,那鑄金人就成不了。他這個養子,目前還沒把握能牢牢拿捏住姚太後。


    “好了。”蕪歌扭身,擁住拓跋燾的腰,有些撒嬌的意味,“其實,我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我討厭被拘在宮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好得很。我今日就挺開心的。”


    拓跋燾勉強笑了笑。


    “我困了。”蕪歌微仰著頭,微噘著嘴,很是嬌俏動人。也許她自己都沒發覺,她如今對拓跋燾時不時會流露出徐芷歌從前的模樣,愛笑愛鬧,任性撒嬌,俏麗不可方物。


    她這個模樣,拓跋燾瞧著是很受用的,他順勢抱起她:“朕抱你去歇息。”


    “嗯。”蕪歌嗯了嗯,貼在他肩上,微閉了眼。


    草原、戈壁和沙漠,落日的景致各異,卻都有著中原之地瞧不見的壯美。拓跋燾大勝柔然,生擒了可汗大檀,柔然王庭為了贖迴可汗,自然少不得與魏國交涉。


    拓跋燾便借著議和和整頓軍務的名義,帶著蕪歌遊遍這大漠草原、沙漠滄海。這是蕪歌曾幻念過的新婚生活,隻是對象變了而已。


    “阿蕪,東邊的大海和西邊的黃土窯洞,又是另一番滋味。你若喜歡遊曆,朕便帶你遊遍大魏的山山水水。”馬背上,拓跋燾意氣風發。他笑:“不止如今的疆土,朕要同你統一南北,平定天下,看盡太平盛世、世間繁華。”


    蕪歌坐在他身前,隻覺得眼角微澀。她扭頭看他,唇角卻禁不住上揚:“好啊。拓跋,其實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這樣鄭重的語氣,讓拓跋燾驚異地亮了亮眸子。


    “草原遊牧民族,缺糧少油,但擅長養馬,還有各種皮毛,南北互市是互惠互利的事。不過,以前與宋國的邊貿,雖有和談,但基本是癱瘓狀態。胡夏赫連皇室同室操戈,內耗那麽大,卻還能苟延殘喘,就是因為胡夏的邊貿比大魏做得好。”


    “所以?”拓跋燾看著眼前這雙瑩亮的眸子,笑了笑。


    “所以,這邊貿互市的買賣,我想做。”蕪歌一臉誌在必得。


    拓跋燾被她的表情逗樂了:“阿蕪當真是喜歡做買賣。”


    “那是,從前六哥說要做天下第一商,是要我做賬房先生的。”說完,她臉上飛揚的表情褪了去,染上一抹清淺的哀思,她抬眸,滿目期盼:“拓跋,可以嗎?”


    “當然可以。”拓跋燾應得爽快,“朕的阿蕪,想做什麽都可以。”他順勢吻了吻她的額。


    “你都不問,我為何想包攬這買賣?”蕪歌問。


    無非是圖報仇罷了。拓跋燾是知曉的,不過在他看來,阿蕪做什麽都是無可厚非的,哪怕吹枕邊風,慫恿他南下伐宋,也是天經地義的,雖然他深知北方未平,無以南下,南伐還不是時候。


    “謝謝你,拓跋。”


    “傻瓜。”拓跋燾揉了揉她的腦袋,“朕恨不得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你。這點算什麽?”


    蕪歌聽著這樣的情話,頓覺這盛樂的日落,美不勝收。


    而同一輪落日下,建康宮的那個男子,卻像是魔障了。他騎著馬一路狂奔出城。


    到彥之不明所以,隻得帶著一隊人馬不遠不近地隨著。他不知主子此程是想去往何處,不過主子心裏不痛快,他是知曉的。北方來了密報,魏皇拓跋燾大勝柔然,並俘虜了可汗大檀。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哪怕北伐收複郯郡十七城的計劃落空,主子也不至於如此。


    到彥之是孤兒,當年父母雙亡,族人不喜,在大街上餓得奄奄一息,是主子好心收留,他才撿迴一條命。他成了主子最貼近的仆從,幼時是在狼人穀,成年後隨主子進了宜都王府。跟了主子十多年,他對主子的心意如何不了解?


    主子此番魔障隻因密報上提到拓跋燾在柔然軍營,救了一個漢族女子,這些時日視察軍務也帶著那個女子,形影不離。而前幾日,平城早已來了密報,徐家小姐出了神鷹別苑,下落不明。


    故而,那柔然軍營救下的漢女是誰,就顯而易見了。哎,到彥之在主子再一次揚鞭後,不得不也揚了一鞭子,緊隨著追風馬。


    落日隻剩半輪淺淡的殘陽。天地都籠罩在橘色的餘暉下,即將入秋,夏日的燥熱早被嵐風吹散了。


    義隆卻覺得心口的那團火,越燒越旺,近乎將他整個吞沒了。他想起平阪,那個俏麗不可方物的丫頭出現在自己眼前那刻的絕代風華。小幺曾經那樣深愛他,不計生死,為了他,甚至願意以死相護。


    他還記得小幺笑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沒什麽大不了”時,那雙眼眸裏閃耀的光芒。


    往事不可追,可義隆卻隻想騎著追風,追上曾經的風和曾經的雨。別後又是兩百多日了,他一天比一天後悔。


    “小幺,這就是你對朕的懲罰嗎?”他的默念被嵐風撕碎在夕陽裏。得知小幺出了神鷹別苑,他就想過她是不是北上去雲中找尋拓跋燾了。那個胡蠻子那麽久都沒有下落,小幺會不會著急?隻是,他絕然不願相信。


    可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


    小幺把曾經對待他的深情,都給了那個胡蠻子嗎?義隆好恨自己的心思通透。要一個帝王帶著個女子出入軍營,視察軍務,何其荒唐?除非那個女子是自己的心頭所愛,且是與自己攜手白頭的結發之妻吧?


    想到結發,他又想起那場封後大典。他不懂,他為何當時能那樣決絕,在小幺的生辰,迎娶阿媯。他究竟是如何作想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個他怎麽都不願承認的女子,從心底徹底剜走吧。


    可一千多個日夜,無不在告訴自己,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


    他不知自己在奔什麽,追什麽,隻是入夜後,他才恍然,他心底想去的是哪裏。


    他想迴到平阪。那是他今生最快活最幸福的時光了。


    平阪離建康不過一天的馬程。


    他在拂曉時分,終於到了這處魂牽夢繞的所在。他們避難時暫居的山穀木屋,還在。那是一處被獵戶荒棄的破舊房子。


    時隔三年,這裏卻是被翻新過了。


    他曾想過等小幺從蘭陵迴來,封妃大典之後,他們就來這裏故地重遊。然而,這天,他們都等不到了。


    他看著木屋裏的破舊陳設,一桌四凳,還是他們離開時的模樣。小幺曾在這裏為他洗手作湯羹。她的廚藝傳承自蘭陵潘家,為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自是有幾道拿手好菜,隻是輕易不上灶台罷了。


    義隆撫著那張木桌,靜默地坐在凳子上。枯坐了許久,他才有勇氣扭頭去看那間臥房。臥房很簡陋,隻有一張木榻。木榻對著窗欞,他還記得那夜,小幺褪下衣裳披上月華的模樣。他閉目,心底有血氣翻湧。


    滑台一別,他以為經久年月,他總是能放下的。


    小幺臨別時說他們注定南轅北轍,他自是知曉的。甚至是小幺說將來她會冠上別的男子的夫姓,他也是強逼自己接受的。可真當這天到來時,他才知曉何為心如刀絞。


    他的六宮,甚至是他的皇後,在他眼中都成了塵土。


    “小幺。”他輕喚那個忘也忘不掉的名字,緊攥的拳驀地劈在木桌上,哢嚓木桌裂開一條口子,正如他心口的那條口子。


    “彥之。”他高聲。


    到彥之從陰暗處,晃了出來:“卑職在。”


    “傳朕旨意,朕要禦駕親征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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