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艽癡癡發愣,半天了也沒反應過來。


    瑾時用眼梢打量著她,這位聞小姐生的很有幾分英氣,眉峰淩厲,鼻子也生得好,山根粗重鼻峰高聳,單看上半張臉便道是個木蘭身,可看下半張臉,兩靨梨渦淺綴,一張櫻桃小嘴生的嬌憐可愛,這樣一張既英氣又粉嫩的臉,就連瑾時也覺得生的也太好了些。


    宸妃的美是國色天香,聞晏艽的美卻是如蘭如霧,清冷而朦朧。


    草原上燃起熊熊篝火,火勢衝天,染得天都紅了一片,鼓樂聲漸起,濃醇的酒香遙遙飄來。


    晏艽坐在她的身邊結草戒指,瑾時幹脆躺倒在地,雙手枕在後腦勺,閉目養息似的兩隻眼睛輕闔,她問晏艽:“你的名字是哪兩個?”


    晏艽垂著眉眼:“九州清晏的晏,艽便是荒野的那個艽。”


    瑾時依舊闔著眼叫人猜不透喜怒,心裏卻有幾分同情這位聞家小姐。曆來女子之名多冠以香草珠飾的含義,她的名字喚艽,是為荒蕪之意,對比她長姐的薇字,不知低到了哪裏去,親疏貴賤高低立見。


    瑾時從草地上撐掌起來,懶理衣裙,隨後將髻上的七翅斜鳳釵拆了下來,插到她的頭上,輕輕道:“本宮喜歡熱鬧,你也太素淨了些。”


    晏艽明顯受寵若驚過度,抬眼見瑾時眉眼平和,思忖她並沒有什麽惱怒之意,便稍稍放下懸著的心,雙手呈上自己結好的草戒指。


    瑾時擷來戒指就往手指上戴,尺寸不寬不緊剛剛好,滿意的來迴翻轉手掌去看。


    晏艽探手去摸頂上的鳳釵,冰涼沉重的足金鳳釵戴在頭上,心中惶恐不定。


    她剛要摘下,便聽瑾時一聲嗬斥:“摘下來做什麽?戴著罷。”


    晏艽的手立即頓住。


    瑾時格格顫笑了兩聲,氣喘不定撐著腰道:“晏艽呀晏艽,你既然想到我這裏求富貴,那便也應該懂物物相換的道理。你們大商不是有個什麽結草銜環的報恩故事麽?我也不要你別的,時常進宮來陪我玩就行,還有,我瞧你馬術了得,要你傾身相授不準留什麽老底兒。”


    晏艽越發愣眼,時常進宮……?做王後的相馬先生……?


    這哪裏是報恩,分明是天大的賞賜呀……


    遠處有沉穩的腳步聲,鞋靴擦著沙草,低沉沉的發出悶響。


    兩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青黑玉帶金鱗長袍的身影緩緩踱步而來。


    晏艽立刻緊張起來,起身欠了一禮,便道:“臣女須得避諱禦駕,還請王後勿罪。”


    說罷便風卷殘雲般朝夜幕深處走去了。


    瑾時朝遠處那個緩緩而來的身影白了一眼,好不容易捉住了這麽一個好玩的人來作伴,偏生他要來攪渾水,壞她好事,不惹得他一身腥還真是說不過去。


    她從草地上起來福身相拜,“王上。”


    草原盡頭最後一弧的紅日也沉了下去,天地間仿佛隻剩了星辰明月和遠處的篝火亮光,他的臉在幽光之下,籠上了一層夜色的寂寥。


    “男人們去深林打獵,灰頭土臉一身獵了上百隻猛烈的獸禽,王後便是這樣坐享其成候著你男人的麽?”


    眾女眷皆在帳前翹首盼著矯雄男兒滿載而歸,好像隻有她一個人偷閑似的躺在草坡上,他坐在馬上眼睛在底下攢攢的人群裏來迴掃視,就是沒尋著她的身影。


    他黑著半張臉,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也不叫她直身起來。


    事實上她這個王後確實做的很清閑,王廷內務,妯娌叔伯表親,哪一樣都用不著她操心,早在她嫁到商國來之前,他都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


    許久沒見她,她變得沉斂了,要是往日他在她麵前擺帝王派頭,她就算不跳起來,也會嘴皮子癢癢口誅筆伐幾句。


    蕭淳於漸漸擰起眉,甩了袖,哼聲道:“起來罷,你剛剛是在和誰說話?”


    瑾時直起腰來,垂著眉眼迴道:“是廷尉府的小姐,與臣妾尚算投緣,閑聊幾句打發光景罷了。”


    “廷尉府麽……”蕭淳於的眼睛微微眯了下來,目光漸漸變得嚴厲,聲音卻放柔了道:“王後若喜歡,挑幾個女伴也是應當。孤的家室本就親眷不渥,幾個親王命婦進宮問安也不見你與什麽人親近,若是嫌悶了,找些說體己話的人解個乏,時日便好過了。”


    原來他也知道她的時日不好過啊……瑾時的鼻頭忽然泛起一陣委屈,明明一個多月沒見,他卻裝得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他難道不記得是他敕令幾十個禁統軍圍困住她的含章殿麽?


    蕭淳於撩起袍幅在草坡上坐了下來,隨手在絨草堆裏揀起一片薄葉拈在指間。


    “不坐麽?”他拉她坐到身邊,手指夾著薄葉含在唇齒之間,輕輕擦碰著薄唇,好像是在摸準音調。


    薄葉在翕翕合合的薄唇間微微抖出些尖銳的樂音。


    “王後不痛快麽,怎麽許久也不說話?”


    明知故問啊這是,瑾時輕翻了個白眼。


    注意到她眼裏的小動作,他居然也不生氣,還很舒朗地洪笑了兩聲,“你要知道這天下能讓你不痛快的人就隻有你男人,其餘的人,隻有你給他們不痛快的。”


    瑾時心裏很想說:那還真謝謝這份殊榮了,不過她可不像他那麽刁鑽難伺候,起碼至今為止她都沒有尋過任何人的不痛快。


    他逗她:“還不肯開口與孤說話麽?要不孤給你吹個曲子,你消消氣兒?”


    瑾時跟個木偶人似的沒有一點表情,大大的兩隻眼睛沒有情緒地看著他。


    他拿葉子吹曲的功夫不賴,薄脆的音調,氣息穩定連續,一曲下來竟尋不出半點破綻,隻是這樣的小把戲上不了台麵,以前在民間的時候瑾時倒經常見幾位村裏的阿哥在田裏做活無事時拈了葉子來打發時光。


    瑾時問他:“王上什麽時候學會的?”


    就連蕭淳於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的,記憶含混的道:“或許是在天元吧,以前在質子府無事的光景多,尋些把戲來習練也是正常。”


    他忽然頓了下來,眼睛定定打量著她,良久才問道:“前朝是非多,廷尉府不願攪這趟渾水,王後與孤一條心,孤會記得王後的這份情。”


    其實她這麽做一部分是誤打誤撞替他籠絡朝臣,但更大一部分是替自己籠絡外臣。她從天元嫁到大商,帶了無比豐厚的嫁妝,可是朝中卻沒有任何支持她的勢力,嫁妝尚且沒有用武之地。這段時間她也算明白了一些,寵臣依附於權勢,她在這個位置除了讓人攀附,更重要的是聚集起層層不滅的圍牆,讓這些寵臣圍牆替自己去擋刀光劍影。


    也算是她討好蕭淳於罷,誰也不會和自由過不去。


    “孤今日獵了幾張成色不賴的獸皮,叫下頭瓜分了去,也不知那些個有沒有眼色替孤的愛妻留一份。”他目光明亮,眉宇之間含藏的得意之色依稀可看出白日狩獵時的雄雄風姿,“獸皮倒也不稀罕,王後什麽時候想要,孤隨時願為王後鞍前馬後,倒是今日得了個小玩意,王後替孤養起來罷?”


    瑾時一聽小玩意自動領會成野兔,刺蝟球之類的,全不料他從袖窩裏掏出一隻白乎乎胖墩墩的鳥蛋來。


    瑾時吃驚道:“這是什麽鳥的鳥窩裏來的,快快放迴去,怕鳥媽媽瞧見窩裏少了隻,再放迴去也是不要了。”


    蕭淳於很自然地輕攏了她的肩頭靠到自己的懷裏,小心地把鳥蛋放到她的手裏,含笑道:“你養著罷,等孵出來瞧瞧究竟是個什麽蠢模樣,也不枉孤小心翼翼焐了它一下午。”


    瑾時有些嗔怪道:“你這偷鳥蛋的賊人!這鳥蛋雖然還溫乎乎的,但不見得能確切孵化出來。”


    蕭淳於下巴輕輕頂著她的烏發,輕笑著說道:“匪有匪道,孤也算手下留情隻摸了一個出來,一窩裏還剩了好幾隻,夠叫那母鳥操心的了,孤請王後替它分擔為母之責,它還需感激孤王才是。”


    若不是惦記著前段時日雲舒來報,她想捉幾隻飛進含章殿的鳥雀圈養起來,每每那些鳥雀被禁統軍一箭刺死,她的臉上都會浮出好大的失望,光是想象,他就能知道她那時的眼裏該有多受傷。


    他這人能言善辯最是無賴,黑的都能叫他說成白的,倒好似他去掏鳥蛋是多麽恩賜光彩的一件事,瑾時也不和他爭口舌之快,隻很愛護地捧著鳥蛋,輕輕嗬熱氣,問說:“你的那些天賦了得的臣子沒說這是什麽鳥的鳥蛋麽?”


    自然是說了,隻不過他要留個懸念哄一哄她罷了。


    他的青須輕輕擦著她柔軟的麵,雄渾的嗓音壓得低低的,蹭到她耳邊,討好似的地問她:“王後的氣可消了麽?”


    瑾時輕哼一聲,聲音從鼻子裏出來,“看在小金的份上,我便饒了你。”


    他眉開眼笑的問:“小金?”


    她理直氣壯:“是啊!今天我可賠了足足的八兩金,那樣一支大鳳釵在我麵前香消玉殞轉手他人,我要好好養小金,沒準以後它能機靈的給我銜來金子以報養育之恩。”


    蕭淳於一愣神,徹底失聲笑了出來。


    **************


    東風夜,萬鼓擂,每年的北川草場都會有這樣一場盛宴。


    瑾時與蕭淳於端坐上首,餘下的臣子偕命婦們依序設案而坐,瑾時偶在宮宴上遇見過幾位夫人,眼下也是眼含微笑地與她們用目光招唿。


    若按南地的風俗來,男女是不同席的,以前在天元王廷的時候,都是老太後著人另開幾桌酒水宴席攏著數十來位夫人避諱外男。商國設宴卻是男女混席,隻稍忌諱未出閣的女孩兒,特意將那些小姐設座一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幾位上品夫人的性格也是頗為奔烈豪爽,口裏說著自家男人各個兒都不逞謙虛,隻怎麽厲害便往哪裏厲害說,麵上都帶著得意神色,有了紛爭,斷不出哪位丈夫更厲害,便呈了酒杯到瑾時麵前要請瑾時喝酒讓她斷個裁判官司。


    瑾時笑眯眯地也不推脫,覺得今天難得高興,一舒前段時日被禁錮的陰霾,滿是答應地用蘭指拈了案上的酒杯,剛要從座上起來,大袖的一角便被什麽東西壓住似的,再低頭一看,竟是蕭淳於拽著她的衣袖不讓她起來。


    “王後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來的路上叫勞頓耽擱住了,侯爺夫人這杯酒就由孤代勞罷。”


    宣平侯夫人打點場席功夫很有一套,平日在諸貴婦人的圈子裏麵也頗有理事清白、決斷分明的盛名,老辣的眼光哪裏瞧不出來帝王的心思,隻是有一點頗感意外……宮裏頭流出來的消息,這位康王後自嫁入商國開始便不得帝心,商王待她諸事冷淡,夫妻二人似有嫌隙,前番王後被幽禁於含章殿似乎更坐實了帝後不和的傳言,百聞不如一見,今日看這情形便知那傳言是三人成虎。


    宣平侯夫人自然很賣麵子給帝王,手腕稍稍偏了力道,酒杯便轉到了蕭淳於的麵前,麵色半點也瞧不出有什麽波瀾,依舊笑眼盈盈風風火火地請喝酒,“瞧瞧,瞧瞧,都說新婚夫妻蜜裏調油,王後都到咱們大商半載多了,王上還這般體貼細微,一點也不像我家那老頭。臣婦可是記得當初我剛進門,便被灌了個滿頭倒,他這愣子半點不知疼人,自己醉得不知飄到哪座仙上去了,迴頭還嚷嚷著讓我這個醉泥人兒去伺候他!”


    說罷,抬袖反手掩笑,春情含露的眼眸,水汪汪煙波渺渺地遙遙送了一記秋波給座下的宣平侯。


    本是閨邸的私密之事拿到堂宴上來說,本來難登大雅之堂,但經宣平侯夫人的一張蓮花妙嘴說出來便將轉忸怩為趣事,逗弄得底下一陣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撞的脆瓷聲,人言笑語嗡嗡聲,鼓樂和鳴聲混雜在一起,一時之間熱鬧極了。


    瑾時以前不曾注意過這位宣平侯夫人,眼下也是被她的嗔癡怒喜皆是風情看迷了進去,隻這麽一通話,場麵氣氛便被調得喧騰騰熱火朝天。


    宣平侯夫人也不真叫蕭淳於喝酒,隻笑歪著身子,借著剛才的幾分酒勁,抬了袖子將杯盞裏的酒一飲而盡,臉上又攀了幾分嫣紅,笑嗬嗬地半作不勝酒力的模樣,依舊嗔癡的嬌態道:“臣婦這杯酒是吃了了,可叫大夥兒看看,都是這麽多年在侯府裏曆練出來的,王上可要多疼疼王後,可別叫王後練一身千杯不醉的本事,到時候呀,王後可不像臣婦這樣,還可以到帝王麵前說道說道訴個委屈,隻怕多少苦淚都得學著這酒水一口悶唷……”


    她這話一出,底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誰人不知宣平侯愛妻如命,隻聽說夫人平時如何給侯爺冷板凳坐,哪裏有半分她口裏說的在侯府吃盡宣平侯不知冷知熱苦頭的影子,便是她一個寒噤沒打出口,宣平侯便先抬嗓喊了丫頭來給她圍上披風。


    瑾時不知其中緣故,卻也大致明白底下眾人為何而笑,座下宣平侯的那雙精銳眼睛的眼睛可是巴巴盯在自家夫人身上半寸不離,那樣一身戎裝錚錚鐵骨的人身上,竟也能瞧出一絲這樣溫柔疼護的神色。


    宣平侯夫人的兩個丫頭自然領會她設的不借酒力這個由頭,見她身子有些東倒西歪,便垂首恭敬地趨到蕭淳於麵前將她扶了下去。


    這杯敬酒,到底帝後二人誰也沒喝下去,卻博了個滿堂叫好的彩頭。


    便是臣子的老婆都這般精明能言善道,看著底下滿座的那些各懷珠胎臣僚,瑾時心裏頓時生起一股對蕭淳於的嚴肅同情,這些人隻怕哪一個都不好對付罷?將金碧輝煌的朝堂比作如狼似虎的猛獸窩還差不多,蕭淳於的這個山大王果然不是那麽好當的。


    瑾時不由誇讚兩句:“侯爺夫人果然是女人傑,這樣的妙人兒教侯爺摘了去,想必當年求親夫人府上侯爺定是铩羽了不少的名門高婿才最終抱得美人歸。”


    宣平侯的臉上流淌出了一分得意的神色,輕輕捋了捋青須,笑得連剛毅的嘴角都柔軟了不少。


    誰人不知宣平侯此人最是不知軟硬的焊鐵,鐵麵無私,誰一腳踢在上頭,甭管輕重,都能叫你腫起一個偌大水泡來。更有不知死活的馬屁拍到了馬蹄兒上的,便是雁過不留毛,一斬而盡。


    難得在他臉上看見笑意,眾人都瞠大了眼睛去看這奇景。


    宣平侯夫人一雙迷醉的水眸裏透露出些許清明,越過案前的香爐,縹緲似的透過青煙去定定打量這位鮮少參與君臣之宴的年輕王後。


    隻見她白紗緞小豎領中衣外是一件大紅羽遍地石榴花開撒金紗襖,點翠嵌寶赤金大發釵淩於花冠頭上,胸前戴著白玉金鳳翹頭銜珠釵金絲螭頭項圈,通身珠光寶氣,高貴不可逼視,偏又是這樣端莊一絲不苟的容儀裏麵頭透著三分小女兒的嬌嗔態,斂了容裝的老沉,多了少女的嬌媚。雪一樣的膚緞是南地女兒的特點,微微一抿的小口也是南地的碧玉風情,在一眾北地兒女裏襯得如同履端的一顆珍貴明珠。


    宣平侯夫人含斂笑意迴說:“王後快別給他戴甚高帽罷!他若得意三分,我便受得三分的冷落,倒叫外頭的人都曉得他的好處,這廂要拉他,那廂要扯他,那我這夫人他還要也不要?”


    每每宣平侯夫人出言,堂下必定是你樂我樂大家樂,瑾時也跟著格格笑得歪了身,不經意倒在了蕭淳於身上,借扶著他的臂膀捂著笑得酸痛的肚子,眼角睫羽還有沾了零星的晶珠,蕭淳於微微垂了頭去看,心情不由大好,好像從來沒見她在他麵前這般大笑過,居然還笑出了淚來。


    這樣一對恩愛似膠的中年夫妻,世間難得一見,若不知各中情故的人還以為是新婚小夫婦呢。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著她,眼有深意。


    瑾時閃避了他的眼神,傾身起來,恢複端坐的姿勢,半扶著垂髻,小聲問他:“四郎,妾的發亂了麽?”


    縱知她這一聲四郎叫的七分虛情三分假意,但他的心還是驟然一軟,輕抬起龍紋袖,在一概的臣工及家眷麵前為她理了理鬢角。


    瑾時半垂下長睫,遠處篝火的光浮燒在臉上,長長的睫毛下麵是一小片扇影。


    “王後。”他叫了她一聲。


    宴上鼓樂人語聲嘈雜,她偏了一半的腦袋去聽他說什麽,“嗯?”


    “孤很久沒有這樣開懷了。”他的眼睛俯視著坐下的臣子,看著底下心思各異的那些人,有她在側,不知為何唇角總是要掛著一絲彎彎的笑意。


    瑾時恭謹迴道:“飲宴之樂不可多貪,酒雖好酒,樂雖好樂,但酒多則傷身,樂盛則亂神。”


    他一點不以為逆耳,反而耐心的同她辯駁:“此情此境著實令人大悅,酒樂算不得什麽。”


    他記得往年都是宸妃與他同坐一案,雖也開懷,但卻不是此時這般的心境。那種甜蜜,那種一齊分享江山財富的喜悅,從他見到她第一眼起就莫名急著和她分享,像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忽然一夜暴富,心切地想和曾經青眼於微時的他的富家千金小姐一起共築美好未來。


    那種彌漫在心頭的奇妙心情,太難名狀,這世間除了她好似再也沒人能讓他輕易鬆開緊握的雙掌,任指間流逝再多的權柄珠寶也不會叫他心疼得蹙起半絲眉毛。


    座下有婢子趨步來報:“王上,宸妃娘娘腹痛難抑,隨行的太醫群策無束,探了幾張醫方出來皆琢磨不定,請陛下過帳定奪。”


    蕭淳於明顯不悅,振聲道:“孤又不會醫術,這群庸醫真是老糊塗了?什麽樣的醫方須得孤王親自定奪,難道孤還能替他們決定怎麽治人?”


    婢子汗顏,焦急的給蕭淳於使了使眼色,這迴蕭淳於才改了口氣,但仍擺著威嚴道:“既這般,孤便去看看,諸愛卿及夫人小姐依舊享宴不必送駕。”


    婢子鬆了一口氣,大步跟在蕭淳於身後,捏了袖子輕擦額汗,喘著氣說:“今年開春起若離了那物時辰久了便會腹絞,想是藥性深邃入骨,宸妃是越發離不得了。”


    蕭淳於麵色陰鬱,輕斥道:“怎麽不早些說?晚間用宴她派人來稟身子不爽,若是為了這個,下次不得瞞報。”


    婢子欲哭無淚,“宸妃娘娘那性格,若不是十分的痛,哪肯輕易鬆口。若這次隻是六七分的痛,隻怕還要裝作一派無事去赴宴。”


    蕭淳於頭疼道:“高常德來了麽?傳他開方子。”


    婢子迴道:“高太醫被幾位大人叫去吃酒,才剛尋著,眼下已經傳去帳裏了,隻是剩下的那些太醫……還請陛下前去料理。”


    ********


    蕭淳於進鸞帳的時候,屋內正煙霧騰騰藥香彌漫,瞥眼見是高常德在親自煨湯藥,冷哼了一聲,暗中責備他玩忽職守給自己惹了這麽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幾位老太醫上來行叩禮,生怕宸妃萬一有個好歹自己就小命嗚唿,恨不得緊緊抱住蕭淳於的大腿,肺腑感泣道:“王上,宸妃娘娘的腹痛實乃雜症,瞧了七八個老資格的聖手仍然斷不出所以然來。諸腹痛多屬寒,獨痘疹腹痛,多屬於火,可娘娘兩者皆不類。如身不甚熱,口不作渴,時或發寒,時或嘔吐,腸鳴自利,六脈虛細,麵青手足冷,而屬脾胃虛寒者,宜溫補之。如麵赤作渴,手足熱,而屬脾胃實熱者,宜微損之。如不思乳食,噯腐吞酸,而係傷食作痛者,宜內消之。如出不快,而有陷伏作痛,煩躁啼叫者,宜急表暴之。如……”


    這群老翁醫最擅長喃喃講經講道,一派醫者說辭滔滔不絕,蕭淳於越聽越沒甚耐心,甩袖打斷道:“究竟是何難症,竟叫孤的愛妃痛苦至斯!”


    底下跪著的老太醫們嚇得微微發抖,結巴地迴道:“臣,臣等實在是斷不出娘娘該用何法醫治……”


    蕭淳於不耐煩地斥退他們:“都給孤滾,沒用的廢物!”


    老太醫們想走卻不敢走,要是真走了,宸妃如若真有什麽好歹,小命可就真沒了。


    蕭淳於見他們還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暴跳如雷,“還不滾?難道要叫孤傳令禁統將你們這些老東西一個一個的拿下去?”


    底下的人逃命似的從地上彈了起來,紛紛抱頭遁走。


    蕭淳於冷笑了一聲,轉身去宸妃的榻前,隻見她的單衣領口已經濕了一半,整個人麵目蒼白,緊咬唇根,已經痛得沒了意識,連蕭淳於來了也不知叫一聲。


    蕭淳於漸漸擰起眉毛,去問慢慢吞吞的高常德:“藥什麽時候能煎好?”


    高常德拎了藥罐手柄,用紗布包著,瀉了一碗黑乎乎苦兮兮的藥湯出來,對平兒道:“侍奉且將這碗藥分兩次給娘娘服下,一半現在用,另一半半個時辰後冷著服。”


    平兒麵上滿是淚痕,飲泣道:“可管用麽?從來沒有過這般情形,倒像是衝撞了什麽。”


    在宮裏全然無事,怎麽一出來就疼得連人也不認得了,聽說到了生地兒容易衝撞各方神邪,說不定真還有衝撞這麽一迴事。


    高常德暗瞟了一眼蕭淳於,緩道:“這方子乃是消百痛的,隻在娘娘平日除風濕的方子上做了些改動,想娘娘的病痛是因路上風邪侵了骨引起的。”


    平兒聽了好像覺得有些盼頭了,平日宸妃的風濕症皆由高常德調理,一直很受用,眼下聽是能消百痛的方子,隻當尋著了門道,救世菩薩的把高常德供著,感激不盡道:“還是高太醫慧眼能識,落症下方沒說的,奴這就給我家娘娘服下去。”


    高常德暗暗鬆了一口氣,光明正大地看了蕭淳於一眼,兩人心領神會。


    高常德轉身去收拾藥箱,收拾了一半便聽裏麵傳來喜極而泣的聲音:“娘娘不大痛了!”


    平兒端著剩下的半碗湯藥撩了軟簾出來,目光崇拜,要拜謝他,“高太醫華佗再世,奴替我家娘娘謝過太醫妙手仁心。”


    高常德扣上藥箱的鎖,微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才道:“無大礙,這方子藥性猛,再小半碗下去便保無虞,但不可多用,日後若見娘娘再有端倪須要及時稟報不得瞞誤,今次是耽擱了才鬧得這麽嚴重。”


    平兒咬著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壓低了聲音擦在高常德的耳邊說:“娘娘愛麵子,往年的宴會都會去,今年王後也在便更不想失了顏色,妝奩一切就備,實在是忍不下去了才傳太醫的,往後若還見這般情形,奴就曉得先去請高太醫了。”


    高常德微一頷首便作揖請退。


    滿帳還殘留著剛才的劍拔弩張之勢,卻不聞宸妃唿天搶地的叫痛聲,平兒進內帳伺候,宸妃已經能靠著軟枕半坐起來,麵色雖依舊蒼白,但是唇上已經有了一點點的迴血。


    宸妃忍著腹中餘痛,對坐在榻邊的蕭淳於勸道:“今夜的宴餉臣妾恐不能作陪,眼下王上又在鸞帳裏,怎能遺下王後一人獨自應付?王上快迴去罷,臣妾已經無礙了,莫叫群臣笑話了。”


    蕭淳於親自去淨臉盆裏絞了一張溫熱的帕子來替宸妃擦汗,擰眉道:“你也太懂事了些,有時候任性一點才能討巧。”


    宸妃蒼白一笑:“王上難道不想要一個賢良的妃子麽?”


    蕭淳於麵色難定,深深凝視著她孱弱的臉龐,靜默良久,才沒什麽情緒地說:“孤迴去了,你好生歇著,孤晚些再來看你。”


    宸妃剛要起身送駕,蕭淳於就摁住了她,還有些隱怒地道:“妧兒,若有些時候你不要那麽瞻前顧後,其實孤是可以為你留下的。”


    因為怕被群臣非議,有損她賢德的盛名,所以才一點也不猶豫地把他推迴去。她在他身邊呆了那麽多年,終究是沒瞧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為博賢名而處處口是心非。就像先帝的昭仁王後,為了圖賢後的名聲將他接過去與太子同養,實際上處處差別對待,若是他哪天得了父王的一句誇賞,昭仁王後便能終日對他擺著一副冷淡的嘴臉。


    望著他甩袖遠去的背影,宸妃的眼中隱有委屈的淚光閃動,不過這點淚意很快就被一抹而去了。她從軟枕上又坐直了一些,朝簾外大喊:“平兒,快進來。”


    平兒應聲入內,環顧左右,確定無人,才伏到宸妃的榻前,撲通跪下,自摑了一個巴掌,哭道:“都是奴婢不好,胡亂聽信了江湖術士的騙人把戲,才害得娘娘今夜受此大苦。”


    宸妃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阻止道:“你我主仆十幾年,你的心我還能疑半分半點?那些藥渣處理幹淨了沒有?本以為到了宮外諸事方便,不料今天吃了這樣一個悶虧。”


    平兒連連點頭,快語道:“都埋利索了,等迴了鄴墅,奴定當暗中擒了那個江湖騙子,不叫娘娘白吃這個虧。奴的哥哥當初信誓旦旦說為娘娘尋來一個能送子的神仙,卻不想招來這樣一個神棍,這湯藥吃下去竟會腹痛如絞,實在是奴大意了。”


    麵對忠心不二的奴仆,宸妃向來寬厚,隻輕輕握著她的手道:“你是關切我,你哥哥也是誠心為我做事,不賴你們,日後小心些便是。”又吩咐道:“這求子湯的事暫且擱一擱罷,王上近來不願與我親近,喝了也是無用。”


    平兒跪身上前,定定望著宸妃道:“娘娘可要寫信給大將軍麽?前朝牽係後廷,想是因大將軍罷朝的緣故王上才疏淡娘娘……”


    宸妃有心無力地道:“信是要寫,眼下在宮外也能掩人耳目,你找個信得過的人把信送去將軍府,要親呈了父親才行。隻是父親近來越發侍強不知恤下,母親早就勸之又勸,諫之又諫,可父親依舊是這個模樣。沒瞧見麽,今次隨行北川隻零星幾個林府的門生。怕長此以往下去陛下要厭棄了林府,到時候追悔莫及。”


    主仆二人為了林府前程憂心忡忡,平兒見宸妃眼下似是已經大好的模樣,也不敢瞞她,隻微微垂首,壓低了聲音恨聲道:“奴今日在幾位侯爺夫人身邊路過時聽了一句耳根,臊得奴實在是沒臉向幾位夫人問安,隻略施一禮便借故遮掩著快步離去。娘娘知麽?老爺近來不上朝終日歇在家宅,還有一個緣故……”


    見平兒眼神閃爍,宸妃隱有不好的預感,隻狠了聲,毒了眼,叫平兒快快說來。


    “平兒,本宮要你實話實說,不得虛瞞我一個字眼!”


    平兒看了她一眼,更是壓低了聲音,湊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夫人房裏的丫鬟巧紅,四年前買進來的時候才十二,如今十六也算出落成了一個標誌的美人,這樣一朵嬌花日日在眼前打晃,夫人幾次撞見她對著老爺狐騷,念著她也算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場,要將賣身契還給她分文不要,還願意為她置點嫁妝讓她出府,權當夫人的一片心意。哪裏曉得這賤婢貪心不足,在夫人麵前滿口應好,一迴頭便去老爺麵前哭哭啼啼說夫人要輦她出去……奴在幾位侯爺夫人麵前根本不敢再聽下去這些臊話……”


    平兒氣得身子微微抖動,恨不得一口將巧紅給咬個稀碎,怒聲道:“老爺那是憐香惜玉的人,見巧紅梨花帶雨的,當即便要了她的身子,叫養在偏院,也不問夫人的意思,隻大張旗鼓地命人收拾院子,又給置了好些家具頭麵首飾,儼然一副姨娘的派頭。這個兩麵三刀的賤婢,氣倒了夫人,如今日日狐媚老爺,老爺待她言聽計從,便是幾位少爺氣煞了提刀進去要殺了巧紅,老爺還一棍子打折了二少爺的腿,大少爺和三少爺都叫去跪在理棠院前,路過的下人們對著少爺們指指點點,全是在看夫人教子無方的笑話。”


    宸妃聽得一陣發愣,母親的理棠院素來是將軍府後院規製最高的存在,主母威嚴不可褻瀆,何時就連奴才們也能輕易笑話?更叫她心驚的是——曾經井然有序的慕北將軍府,什麽時候就連一個出身低賤的丫鬟也能輕易攪渾將軍府這池清水?


    外患何足為懼,真正可怕的其實是內憂。


    宸妃無力地倒在軟枕上,緊緊按住腹部,隻覺肚子的絞痛感複又來襲,整個肚子像是要無限沉墜下去一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凰後攻心手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與有榮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與有榮焉並收藏凰後攻心手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