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的三個月經歷了很多次驚險的山路,喀納斯之行是第一次。在海拔幾千米高的阿爾泰山脈上,在極其狹窄和崎嶇的道路上,我們常常是手緊緊拉著車頂的把手,屁股懸空,一車的人看著窗外繚繞著的觸手可及的白雲,身上一陣陣冒冷汗—這要是掉下去了,可連根骨頭都撿不迴來。


    在那樣危險的路上,還經常會和迎麵而來的卡車會車。眼睜睜看見白雲深處緩緩冒出來一輛車,雙方就對峙在了海拔幾千米高的狹窄山路上。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兩位司機都表現得異常淡定。雙方司機下車,走到一塊兒點起一支煙,商量怎麽通過。解決的辦法通常是,一方想起剛剛路過的後麵不遠的地方有個凹進去的稍微開闊一些的地方,於是就近的一方倒車,慢慢倒到那裏避讓。這種時候司機們從不吵架—在那種路上吵架等於找死。商量好之後,一方慢慢地像蝸牛一樣往後倒,另一方慢慢地往前開,等到了說好的地方,兩車一寸一寸地交會,慢慢錯開—我經常感覺到我們車的輪胎已經有一半到了懸崖外麵,但每次總是安全通過。之後一身冷汗。在那樣危險的山路上,隻要哪一次有哪怕幾厘米的差池定然就是萬劫不復的慘劇,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翻山越嶺和這樣驚心動魄的會車後,我對兩位司機的景仰真不止亞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那天,我們早上九點出的門,已經翻過好幾座山頭了,我總是問劉師傅:“還有多久到?”他總是迴復我:“不知道。”後來老劉告訴我,他基本上每年都走一趟喀納斯,但幾乎年年都有泥石流之類的情況,路況根本無法預計,所以也就無法估計時間了。


    第二十一章 不醉不歸


    頂著早上的日頭出發,到八九點鍾天快黑的時候(新疆和內地有時差),我們終於到了喀納斯接待站。當時喀納斯還沒有什麽遊客,當地也沒有什麽旅遊服務設施,接待站的工作基本上是接待各級領導和像我們這樣的攝製組以及科考隊。當時到喀納斯拍紀錄片的多數是外國人,日本人居多。我們這個攝製組是國家文化部下麵一個公司的項目,當時的新疆還比較落後和封閉,尤其是到了最基層的政府和牧區,隻要聽說是北京來的,都當你是中央來的。


    我們到了落腳的地方禾木鄉(布爾津縣喀納斯民族鄉鄉政府所在地),熱情的圖瓦族朋友宰羊款待我們。根據他們的習俗,宰羊之前有一個儀式,隻有被念過經的羊才能吃,我們也跟他們一起,嘴裏念念有詞。儀式後,我們就等著吃羊肉了。這時,我們麵前已經擺上了酒杯,一紮白酒哐當放在桌子上,圖瓦族朋友示意我們邊喝邊等。按他們的規矩,一個杯子大家得轉著圈喝,每次也就是倒個小二兩,主人端起來敬你,你必須一口喝下去,然後同一個杯子再倒這麽多,敬下一個。然後再來第二輪、第三輪……


    我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合,當時年輕,喝起酒來也無所謂,結果這樣轉著喝,五分鍾就是一輪,一輪一大杯,很快我就倒了。本來,快要喝高的時候,我還強撐著叫對方等一會兒,等上了菜再喝。對方不明所以地問:“羊嘛,宰上了嘛。”我說,羊肉上桌前有沒有點兒涼菜下酒?給根黃瓜也行!對方又問:“要這些幹什麽?”我說:“喝酒啊。”對方更疑惑了:“對嘛,酒在這裏嘛,喝嘛。”我擺手,表示等菜上了再喝。對方又問:“要菜幹什麽?”我說喝酒啊,對方又說:“酒嘛,在這裏嘛。”我急了,連比帶畫地說:“我們,漢族人,喝酒,要吃菜,懂嗎?”對方聽完指著外麵說:“羊嘛,煮上了嘛,現在喝酒嘛。”我直接說:“我們,要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對方思考了一下,搖搖頭:“為什麽要這樣嘛,羊肉,有嘛,先喝酒嘛。”當晚羊肉上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醉得像屍體一樣躺在那裏,沒人爬得起來了。


    在新疆的三個月,類似這樣隆重的接待,大概五六天就有一次。在牧區喝酒,羊從宰到弄好可以吃,最快也要一個多鍾頭,而且是隻有羊肉,沒有別的菜。之前光是喝酒,需要喝一個半鍾頭,我們很少有人能堅持到羊肉上桌。後來但凡在城裏的飯館吃飯,我們就拚命點菜。


    那時在新疆的一些偏遠牧區,民風淳樸到連貨幣的概念都沒有,在善良熱情的牧民心裏,酒喝好了,拿你當兄弟,能送你一頭羊,酒喝得不痛快,就是看不起他。我們在新疆拍片,要想融入到當地人的生活裏就必須要得到當地政府和當地人的配合,否則任何事情都幹不了,而讓人家配合的唯一途徑就是喝酒。在後來三個月的拍攝中,我們對這一點感受特別強烈。無論是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錫伯族、柯爾克孜族還是哪個民族,需要他們幫助和配合的時候,他們沒有什麽行政命令一說,其他一切全看酒喝得高不高興,靠這個來衡量你拿不拿他當朋友。所以我們必須喝!到了新疆,再能喝的人,喝倒也隻是時間問題。有酒量的,像我們那個導演,能堅持差不多一個多鍾頭,像我這樣的,也就二十分鍾吧。在喀納斯之後,我們很快驗證了在新疆喝酒接待的基本原則—不喝醉不結束!


    剛開始,我們還總拿明天要工作、身體不好之類來推脫,結果都是“雞同鴨講”,人家從頭到尾隻有執著的兩個字:喝掉!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於是徹底轉變了風格。一上飯桌,酒剛倒上,主人還沒敬酒,我就先站起來說:“我先敬你!”一大杯三兩多就下去了。五分鍾後再這麽來一下,不用十分鍾我就倒了,就可以迴去休息了。每每這時,主人都豎起大拇指:“巴郎子,亞克西(維吾爾語‘小夥子很好’的意思)!”這就是“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在新疆我算是徹底習慣了大碗喝酒,而且都是烈性酒,一口一大碗。當時真年輕啊!


    在新疆喝酒還有一個重要原則,必須時刻牢記在心的極其重要的原則,叫“兩個離不開”。“兩個離不開”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要的一條民族政策,完整的表述是“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它在少數民族地區的重要性,相當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四項基本原則”。在新疆,你可以忘了自己的名字,但絕不能把“兩個離不開”忘了。“兩個離不開”在新疆是最神聖的、至高無上的、不能挑戰的、不可以商量的原則。我在新疆聽到“兩個離不開”都在酒桌上,此外沒在別的任何地方聽過。“兩個離不開”有著無與倫比的神奇效果,每當民族幹部端起酒杯問你知道不知道“兩個離不開”的時候,你就什麽都別說了,不管是什麽,不管多少,直接喝下去就對了。


    “兩個離不開”不知道讓我吐了多少次,以至於我的自覺性被大大地培養起來,等不到對方說“兩個離不開”,我就已經倒下了。在喀納斯的最後一天,布爾津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托汗請我們吃飯。劇務老杜沒什麽酒量,已經喝了三兩多了,實在喝不下去了,托汗副部長又問老杜“兩個離不開”知道不知道?已然喝多了的老杜,又聽到了“兩個離不開”,終於崩潰了,大叫起來:“什麽兩個離不開,那是你離不開,我有什麽離不開的?!”此話一出,我們一桌人當場傻掉,一瞬間鴉雀無聲,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在這種大是大非的民族問題、原則問題上,喝多了的老杜冒了這麽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當時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頭都不敢抬,更不敢看托汗副部長的臉,就隻盯著麵前自己的盤子看。令人窒息的沉默維持了大概四五秒鍾,托汗副部長主動打破僵局:“來來來,他不喝就算了,咱們喝嘛。”我們長出了一口氣,那感覺簡直像碰到了一位開明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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