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之前,我並沒有跟我爸在一起生活過。他一直在西安,也就是每年到重慶來探親一次。在童年的很長時間裏,我對父親的印象都很模糊,現在迴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是他像播音員一樣好聽的普通話和他用的照相機—都是祿來、哈蘇之類現在仍然價格昂貴的德國高級相機。


    我爸是攝影記者,我們家有很多照片,都是當年他當新聞記者時拍的,那是我們家非常寶貴的一筆財富。那時候還沒有攝像機,都是電影膠片機,新聞記者都用這種機子,現在電視台裏拍膠片機出身的攝像幾乎沒有了。


    當年我父親扛著電影膠片機幾乎跑遍了陝西所有的縣,也拍攝過很多中央領導到陝西視察的新聞。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恩來總理陪同西哈努克親王到陝西參觀訪問,我父親在旁邊拍攝,他的同事把他也拍進了照片裏。小時候在家裏,每次我看到這些珍貴的文獻式的照片都覺得父親很偉大。那些泛黃的老照片當年都保存在家裏的很多電影膠片盒裏,那些鐵質的大盒子後來主要用來放我的餅幹之類的零食。遺憾的是,幾次搬家加上後來父母離婚,其中一部分相片再也找不著了,非常可惜。


    父親給我和我哥拍過很多非常生動的照片,現在看來都是很有技術含量的。現在的單眼相機都是自動對焦、自動測光,雖然也可以手動,但是相機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工作。當時父親用的是雙反相機,取景一個鏡頭,成像一個鏡頭,取景還是豎式的,用好這種相機拍出好照片是相當需要技術的。當時我爸拍了很多我和我哥打鬧玩耍的照片,手動曝光,手動快門,還要抓情緒,考慮構圖,還不能浪費膠片,拍完之後,還要自己在暗房沖洗。小時候看這些照片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現在自己玩相機了,再看那些照片就知道厲害了。老爸現在退休多年了,我哥要送台相機給他,讓他沒事兒拍著玩兒,結果他卻說不拍了,問他為什麽,他說,現在這些日本相機我不會用。


    4、第一次去西安


    我父母在西安團聚後,我去過西安兩次,都是去過暑假。我還記得在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情形。


    放假以後,外婆買了火車票,把我送到菜園壩火車站,找了個列車員熟人把我送上火車—以他們的社會關係,最多也隻能夠上列車員了。說是讓列車員關照我,但人家忙著呢,哪顧得上我。那個列車員阿姨就隻是把我弄到列車員休息室,讓我在裏頭坐著。我也聽話,挎著一個小包就傻乎乎地坐著,看見她開始掃地了,我還過去幫忙。列車員阿姨連忙說:“別動別動,好好坐著,別亂跑!”我就又乖乖地坐下了。


    那時從重慶到西安要坐兩天火車,出門前外婆一再叮囑:“中途在哪兒停站都別下,等所有人都下的時候你再下,那是終點站。記住,等一車的人都走的時候你再跟著走。”我懵懵懂懂地點頭說好。


    其實那會兒我已經明白了,尤其是一路聽見廣播裏報站,等到聽見“西安站到了”,我也就毫不遲疑地跟著下車了。但是西安站那麽大,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兒來說,那個世界瞬間變得不知道有多大,有那麽多火車來來往往,有那麽多人進進出出。我就記著外婆叮囑的—跟著大人走。於是,我就跟著我們那一列車上的我認得的人走。出去以後是哪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爸媽和哥哥會來接我。


    當時也就到大人屁股那麽高的我,在黑咕隆咚的夜裏,也不知道害怕,誰也不認識,就那麽懵懵懂懂地出站了,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裏。出站沒走多遠就聽到了我哥叫我的聲音。


    暑假過完,我又按照之前來的程序,坐上迴重慶的火車。想想現在的父母,之所以不敢讓孩子這樣出門,恐怕也是因為現在的社會治安沒有當時那麽好了。


    西安是著名的旅遊城市,大雁塔、華清池、兵馬俑這些著名景點我都去過,但沒什麽印象了,隻對一頓飯印象特別深。


    我第一次去西安,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父母特別高興,帶我們下館子。那是一個國營大館子,叫“五一飯莊”,當時是西安最高級的大飯店之一。下館子對當時的我來說是非常新鮮和高級的體驗,因為在重慶,節儉的外婆認為下館子是有錢人和不會過日子的人幹的事兒。她什麽都是買迴家自己弄,把家裏的夥食操辦得很好,所以我在重慶就沒有下過館子。


    那天在五一飯莊我和我哥一人點了一碗麵,是有澆頭的那種,還有兩屜小籠包。那是我第一次吃小籠包,一口下去我就震驚了,完全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那麽好吃的東西。迴重慶之後,我對小籠包子的幸福迴憶持續了將近一年。童年的我心裏暗暗地想,我要是當了皇上,天天讓禦膳房做小籠包子給我吃!直到今天,熟悉我的朋友、同事都知道小籠包子仍然是我最愛的食物之一。


    幾個月前,在化妝間我偶然跟黃菡講起這段經歷,沒想到她也在西安待過,家裏人也帶她在五一飯莊吃過飯,甚至也特別說到了那裏的小籠包。更想不到的是,她在西安待的那段時間也是一九七八年。黃菡比我大四歲,當時她在西安上學,住在親戚家。聽了她的話我就想:一九七八年,一個八歲的男孩兒,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互相不認識,可能在同一天,在同一家飯莊,吃著同樣的東西。三十多年後,當年的兩個小孩兒已是中年人,成了朋友,又同時出現在了今天的《非誠勿擾》上,這是件多麽神奇的事兒啊。


    5、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我在重慶的親戚都是最普通的勞動人民,文化程度都不高,但都同樣憨厚善良、熱情好客。他們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姨婆一家,我童年歡樂的記憶有很多都出自她家。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這個姨婆不是外婆的親妹妹,她們是在抗戰期間逃難的路上認識並結為姐妹的,但她們一輩子比親姐妹都親。我們兩家的關係甚至比有血緣關係的還好。


    那是特別可愛而且有意思的一家人—他們家也是“母係氏族”。姨婆在印刷廠工作,是個整天樂嗬嗬的胖老太太,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她嘴裏永遠都有說不完的俏皮話,她的語言似乎與生俱來地帶有勞動人民糙根式的幽默。她的那些話如果寫出來一點兒也不好笑,但通過她的嘴,用她特有的方言和腔調說出來,就特別好笑,特別有感染力。我外公外婆的話不多,更缺乏幽默感,相比之下我姨婆是個話癆。逢年過節去他們家,從一進門開始,她就說個不停,一屋子人都被她感染了,笑個不停。


    我叫姨婆的兒子“舅舅”,他和我媽一塊兒長大的,一輩子都在供電局抄電錶。打我記事兒開始就沒聽這個舅舅講過幾句話,偏偏我舅媽也是個話癆,也沒什麽文化,跟姨婆還特別能講到一塊兒去。她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關係最好的婆媳。舅舅、舅媽生了一兒一女,分別是我表哥、表妹。表哥話也不多,表妹又是挺能說的人—說他們家是母係氏族真一點兒不誇張,他們家的話都讓女人說了。


    後來我迴重慶也常到舅舅家吃飯。他愛喝酒,也能喝,他喝的酒很便宜,經常是幾塊錢一桶的散裝高粱酒。我和舅舅喝酒的時候,就聽舅媽、表妹一直不停地說,問這問那,他們家、我們家的事兒輪流說。舅舅在邊上默默地坐著,隔個兩分鍾就端起杯子沖我說“喝一個”,一斤酒喝到底兒了,他從頭到尾基本上隻有這麽一句話。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隨遇而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孟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孟非並收藏隨遇而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