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寒休養了好幾個月才算是復元。身體是不礙事了。暗地裏試了幾次拳腳,也都沒有影響,隻是右額頭上的燒疤非常顯著。院裏的孤兒們還無所謂,盡管突然出現一個帶傷帶疤的大個子,小孩子們也私下編了不少故事,不過李大寒非常小心,幾個月下來,小孩兒們也都習慣了。倒是在附近走動是個問題,會引起這一帶村子裏的人的猜疑。他因此盡量不出大門,隻是在孤兒院裏出個勞力,幫著幹點活兒。他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沒有大白之前,這個"西山孤兒院"是個相當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師兄如果知道或懷疑他沒死,再怎麽找,再怎麽打聽,也不會想到這個地方,更不會想到躲在外國人家裏。


    但是過了年之後,他雖然不知道師叔在哪兒,可是知道隻要師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設,師門之中有人逃過這場災難,那師叔必定會按照師父當年的安排,每逢陰曆初一,前往西洋樓廢墟赴約。


    當然,大師兄一旦發現隻有四具屍體的時候,也會前來赴約。可是,他倒真希望朱潛龍來,就地了結。在他隨馬大夫一家去美國之前,他曾前後赴約九次,而九次都是失望而歸。


    "那是民國二十年吧?……唉……我去了甘肅……"


    李天然給二人添了點兒酒,自己喝了一口,"師叔,您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悲痛,絕望……我盡往壞處想……您也許死了,大師兄遠走高飛……而我可背了一身一輩子也討不迴來的血債……"


    "你最後一次去,是哪年哪月?"


    "我想想……我們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初天津上的船,那應該是那年陰曆五月初一,對了……陽曆是六月四號,是個禮拜六……"


    "那我還在甘肅……那會兒,我連師門遭劫的事都還沒聽說。"


    李天然出國前最後一次赴約之後,也曾想到師叔人在江湖,師門血案和火燒山莊,很可能還沒傳到他耳裏。他也隻能這麽去想。要不然更絕望了。


    後來聽馬大夫說北京好幾家報紙都有這個消息,但也隻說是宛平縣一個莊子起了火,死了一家姓顧的。如此而已。也沒人再提,更沒人理會。


    那最後一次失望而迴的第二天,李天然特意去了趟"太行山莊",發現莊子早已經給宛平縣政府貼上了封條。土牆還在,裏麵沒有任何房舍的痕跡,隻是堆堆殘瓦,處處廢礫,朵朵野花,遍地雜草,一片荒涼。


    "這位馬大夫……你什麽都跟他說了?"


    "差不多,隻是沒提咱們這個初一密約。"


    "他怎麽想?"


    "怎麽想?"


    "怎麽打算……我是說,他救了你一命,也知道你是怎麽迴事,也替你瞞著,也知道你這個仇是非報不可……"


    李天然從活了過來到現在,也一直都在想這些問題。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自問自答。


    馬大夫是趁女兒馬姬迴美國上大學這個機會帶了他一塊兒走的。一開始說得非常有道理。美國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磯有個好萊塢,永遠有一大堆電影明星要修整儀容,所以那兒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絕對可以把他右額頭上的燒疤給去掉。


    不過,李天然當時心裏也感覺到,這一年多下來,馬大夫他們是像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他。傷養好了,一家三口還教他英文。他意識到馬大夫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他離開中國一陣,躲一躲,遠離是非之地,能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馬大夫很誠懇地跟他說:


    "大寒,我既沒有資格要求你寬恕你的敵人,也沒有能力說服你,要你接受,隻有上帝可以作出裁決,更不要說懲罰。你還沒到二十歲,你還有一輩子要過……你想想,就算你報了這個仇,那之後呢?就算法律沒找到你,也是一樣,那之後呢?這個年代,你一身武藝又上哪兒去施展?現在連你們的鏢行都沒有了,你還能幹什麽?天橋賣技?去給遺老做護院?給新貴做打手?……跟我們去美國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大,大過你們武林,大過你們中國……去看看,這不也是你們老說的跑江湖嗎?"


    絕望,走投無路,是在這種心情和處境之下,李天然才跟著馬大夫一家人去了美國。


    "師叔……我現在不叫大寒了,叫天然。"


    出國手續全是馬大夫給辦的,李大寒非但沒有身份,而且還是"太行山莊"血案中的關鍵人物,哪怕是在逃受害人。馬大夫利用他們孤兒院裏死了半年,年紀和大寒相近的一個"李天然"的水災孤兒的證件,再通過他南京政府裏的朋友的幫忙,弄到了一本護照。簽證反而簡單,就是在史都華·馬凱醫生的贊助下赴美留學。"太平洋大學"是他們教會辦的,就在洛杉磯北邊,靠山臨海,而且和馬姬同學。


    "師叔,這麽些年,我也隻是在家跟著師父師母讀書寫字,在縣裏上了幾年中學,也沒念完,又在孤兒院裏跟馬大夫和麗莎和他們的女兒,學了幾句英文,可是哪兒能這麽去念美國的大學?我四年多上到大三已經不容易了……我跟您說,每一行都有個江湖,都不容易混,更別說混出頭。學英文也好,學什麽數學物理化學也好,就跟咱們練武一樣,沒十幾二十年,見不出功夫來……"


    "沒錯,隻是如今,練武的……唉,別提這些了……那你怎麽又不念完就跑迴來了?"


    "大概是我命不好……"他把洛杉磯的事說了一遍。連久闖江湖的太行刀德玖,聽了都搖頭嘆息。


    "大寒……呦!該習慣著叫你天然了……天然,這是你命好……命不好的話,你早沒命了……"德玖站起來去洗臉盆那兒洗了把臉,又迴來坐下,"天然,我問你,潛龍如此喪盡天良,你怎麽看?"


    李天然呆住了,半天答不上來。德玖輕輕點頭,又輕輕嘆了口氣,"唉……怪不得你師父把太行派交給你……好,你我心裏都有數,反正我跟你說,你師父沒看錯人,丹青她也沒看錯人……"他查了下懷表,"天快亮了,下一步你怎麽打算?"


    李天然喝完了杯中的酒,"您先搬到我那兒。"


    "那人家問起來,我算是你什麽人?"


    "就算是我遠房九叔……"他等了等,看師叔沒說不行,"王駙馬胡同十二號,東直門南小街路東……可別敲大門兒,我在隔壁,是人家的小跨院兒,是個小紅門兒。"


    "好,就這麽辦,我現在先迴廟……"德玖說著站了起來,"我看後天晚上吧?"


    德玖披上了短襖,套上了鞋,正要下跪就給天然攔住了。


    "掌門,後天見。"邊說邊伸出右手,朝桌上油燈一揮,"噗"的一聲,屋子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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