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


    "姓李……來取大褂兒。"


    門兒開了。關大娘一身白色單褲褂兒站在他麵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帶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黑黑的頭髮,亮亮的眼珠兒。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墜子,淺紅的唇,滿滿的胸,"……裏邊兒請。"


    進了大門,瞧見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簷下頭生火,還有位老太太在旁邊兒說話。關大娘給介紹,"這位是李先生,馬大夫家的客人。"又揚了下她那挽著半截袖子的手臂,"孫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著她們微微鞠了個躬,搞得這兩位有點兒不知所措。關大娘立刻補了一句,"李先生來取活兒。"說著就趕快請他進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徐太太,還是壓低了嗓門兒,跟老奶奶說,"您瞧瞧,還是自個兒來取。"


    他感覺到關大娘也略略有點兒不自在。她也沒去張羅倒茶,也沒請李天然坐,隻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兒,"一件兒好了,另一件還沒縫袢扣兒。"


    "那我先拿一件。"


    關大娘伸手拉開了頭頂上的燈,從長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藍色大褂兒,"您試試……我替您拿這個包兒。"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紙包交給了關大娘,順手將摘下來的黑眼鏡也給了她,脫了西裝上衣,套上了那件藍布大褂兒。


    很合身,隻是新打的袢扣有點兒緊。關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個,也沒言語就過來幫他扣。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天然更覺得關巧紅的皮膚細,臉上線條幹淨分明。那雙亮亮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著她兩隻正在忙的手,可是顯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麵頰微微泛紅。


    她扣上了,轉身一指後麵那張大鏡子,"您站這兒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這就穿了走。"


    "另一件明兒來取。"


    "下過水沒有?"他微微抬頭問鏡子裏的巧紅。


    "下了。"她也朝著鏡子迴答。


    他用手一指長板桌上的紙包,"有兩塊料子,再給做兩件夾的。"


    "天就涼了,做件夾的跟件棉的吧。"


    "也成,你看著辦吧……"說著就撩起了大褂,從後口袋取出皮夾,拿出幾張鈔票,"不能叫你先墊,還有別的活兒……"他把錢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壓著,"還得再量嗎?"


    "不用了……夾袍兒做襯絨的吧?"


    李天然點了點頭,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過兩天再來。"


    "待會兒……給您打個包兒。"


    "不用,沒幾步路。"二人先後出了西屋。院裏沒人了,關大娘送到大門口,"袢扣兒用幾天就鬆了。"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趕……"


    "那您慢走。"她手扶著木門。


    李天然沒再迴頭,出了菸袋胡同,覺得太陽很曬,一摸上衣,發現墨鏡忘了拿了。


    他走慢了,猶豫了一下,真忘記了?……


    進了家門,正在掃院子的老劉抬頭,"今兒迴來的早,吃了嗎您?"


    李天然這才想起還沒吃中飯,一看表,都兩點多了,"廚房裏有什麽?"


    "給您打個鹵吧?"


    "成。"他迴屋,放下上衣,也沒脫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靜一下。


    前幾天幾乎霸占了他腦海的那張日本圓臉,這幾天好像消失了。幹嗎今天就急著取大褂兒?迴來快一個禮拜了,還沒去想該幹什麽。離初一還有半個多月。師叔會不會出現還不知道。見不著又怎麽辦?城也逛得差不多了。還有,總不能老在馬大夫家這麽住下去吧?帶迴來那幾百塊美金又能用多久?怎麽就這麽急著去?又急著走?


    吃完了打滷麵,他迴房閉了會兒眼。一陣蟬鳴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劉媽可真心細,已經給他擺上了,酒,冰,蘇打,全套。


    "好吧!"他坐在藤椅上,給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陽已經斜得看不見了。天涼快了點兒。


    劉媽可沒馬上就走,"這活兒……"


    "挺好。"


    前院有了聲音,馬大夫迴來了,進了內院,看見李天然在那兒優哉遊哉,"你倒真會享福……嘿!新大褂兒!"他也沒坐,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從醫藥包取出一條"駱駝"牌香菸,"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個澡。"


    四合院兒真是安靜。李天然坐在那兒,像是身在山中野廟。這麽小小一個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兒的樹有槐有榆有棗,都有三四個人高,魚缸裏有魚,花盆裏有花。大門兒一關,外邊什麽雜音飛土都進不來。完全是個人的小天地。馬大夫這幢兩進四合院,雖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門也夠厚夠重。影壁,垂花門,配上那朱紅的迴廊走道,立柱橫樑……對,過幾天找房子也得找個小四合院兒。進出不打攪人,人也不打攪他。


    馬大夫下了正屋台階,一身藍白浴袍,"過了節可就沒幾天可以這麽坐了……奇怪,陰曆八月中了,蟬還在叫……"他繞著院子走了走,餵了餵魚,"還沒跟你說晚上去哪兒吃飯吧?"


    李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坐了下來,倒了酒,加了點蘇打水,"是個老朋友,我算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姓藍,叫藍青峰,聽過這個人嗎?"


    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菸鬥,"老西兒,五台人,十七歲參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後去日本念書……早稻田……完後跑了趟歐洲。迴來閑了幾年,認識了馮玉祥……那會兒馮在北京當陸軍檢閱使……藍去給他做少校參謀,一直幹到上校,幹到北伐成功。馮將軍給蔣先生請去了南京……他這才退下來,沒跟去。馮玉祥很欣賞他,臨走升他少將,算是個禮吧……哈,隻幹了一天少將就退伍了……在天津開辦了家華北實業公司……紗廠,麵粉廠,水泥廠,輪胎廠……他說是從衣食住行開始……老天,才不過八年,藍董事長成了一位民族企業家……"


    李天然蠻有興趣地聽,也沒打岔兒。馬大夫看了他一眼,點上了菸鬥,"你大概覺得奇怪,給你介紹這麽一號人物……我想你總得找件事做……"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辦了個周刊,《燕京畫報》……我在想,你過去看看……"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兒強。


    二人快七點動身。馬大夫換了身灰西裝,綠領結。李天然還是那套,隻多了條紅色斜紋領帶。過二道門的時候,馬大夫把車匙給了天然,"你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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