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個大噴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樣子大家都睡下了。


    “電報,電報,福井君,來電報啦!”


    上原先生敲著門,高聲喊叫。


    “上原嗎?”


    家中傳來男人的問話。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來借宿了。這樣的冷天,淨是打噴嚏。男女私奔,也變成一場滑稽劇了。”


    大門從裏麵打開了。一位五十開外的禿頭小個子男人,穿著漂亮的睡衣,帶著一副怪訝而羞慚的神色迎接我們。


    “拜託了。”


    上原先生隻說了這麽一句,鬥篷也來不及脫,一頭鑽進門。


    “工作間太冷,不行。把二樓借給我吧,快過來。”


    他牽著我的手,穿過走廊,登上頂頭的樓梯,進入黑暗的臥房,“啪嗒”打開屋角的電燈開關。


    “這房子像間飯鋪。”


    “哦,暴發戶的情趣。不過,給這個蹩腳畫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強,一生沒有遭禍,隻好供他享福。來,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手打開壁櫥,拿出被褥鋪在地上。


    “睡在這兒,我迴去了。明兒早晨我來接你。廁所在樓梯下靠右邊。”


    他呱噠呱噠走下樓梯,仿佛滾落下去一般,一陣喧鬧。接著,就不聽動靜了。


    我又擰一下開關,熄滅電燈。脫去父親從國外買的料子做的天鵝絨外套,隻是鬆開和服腰帶,和衣鑽進床鋪。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點兒酒,渾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著了。


    不知何時,他已經睡在我的身邊……將近一個小時,我拚命無言地反抗著。


    驀然,我絕望地放棄了。


    “隻有這樣,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體不好,對嗎?是否咳血了?”


    “你怎麽知道?說實話,最近很厲害。不過,我誰也沒有告訴啊。”


    “母親臨終前,也有這樣的氣味呢。”


    “我是拚死拚活地喝酒。活著很悲慘,沒法子。什麽寂寞、無聊,根本談不上那麽輕鬆,而是悲哀。當你聽到四麵牆壁傳來陰森森的悲嘆聲,哪裏還會有自己的幸福呢?活著的時候,決沒有什麽自己的幸福和光榮。當人們明白了這一點,將會是一番怎樣的心境呢?努力,這種東西隻能變成飢餓野獸的食物。悲慘的人們太多了。你膩煩了?”


    “不。”


    “隻有戀愛,才像你信上所說的那樣。”


    “是。”


    我的那番愛消泯了。


    天亮了。


    室內光線朦朧。我仔細瞧著身旁這個人的睡相。這是一副瀕死者的容顏,一張倦怠不堪的麵孔。


    犧牲者的臉,尊貴的犧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臉孔十分美麗,舉世無雙。我心中的愛又甦醒過來,一邊撫摸著他的頭髮,一邊主動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愛的實現。


    “都怪我太偏執了,我是農民的兒子啊。”


    上原先生閉著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離開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聽到四壁傳來悲嘆的聲音,我現在的幸福感也達到了飽和點。我幸福地簡直就要打噴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黃昏時節。”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殺了。


    ————————————————————


    (1) 摘引自《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十章中文譯文。


    (2) 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國風景畫家。作品多描繪巴黎近郊風景,畫風陰鬱,清冷。代表作有《舊巴黎蒙馬特區》、《雷諾瓦的花園》等。


    (3) frost,霜。


    七


    直治的遺書:


    姐姐:


    我不行了,先走了。


    我全然不知,我為什麽要活下去。


    就讓那些想活的人活著吧。


    人有生的權利,同樣也有死的權利。


    我的這種想法一點兒也不新鮮,這是當然的,也是最根本的事情,隻是不知道人們為何懼怕明白地說出口來。


    想活著的人不論發生何等事,都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這是了不起的大事,其間肯定也關係到一個人的榮譽之類的事。但我認為,死也不是罪惡。


    我,隻是一棵小草,在人世的空氣和陽光裏難於生長。要生長,還不充分,還缺少一樣東西。以往活過來,已是竭盡全力了。


    我進入高中,同那些和我出身全然不同階級的同學交往,他們都是強勁的野草。我被他們的強勢所壓抑,不甘屈服,使用麻藥,半瘋半傻地加以反抗。後來入伍,依然處處憑藉鴉片作為最後生存的手段。姐姐哪裏知道我的一番心情!


    我想變成一個下流人,變成一個強暴之徒。我以為,這才是成為所謂民眾之友的唯一道路。喝酒,根本無濟於事。我必須變得迷迷濛蒙、渾然不覺才好。為此,我隻能使用麻藥。我要忘掉家庭,我必須反叛父親的血統,排斥母親的優柔。我必須對姐姐冷酷。不然,我就無法獲得一張進入民眾階層的門票。


    我變得下流起來,開始使用下流的語言說話了。不過,有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出自可憐的裝扮,是蹩腳的小花招。對於民眾,我依然是個可厭的裝摸作樣的小醜。他們和我不可能肝膽相照,但我現在又無法迴到已經捨棄的沙龍。如今,我的下流盡管多半是人工裝扮出來的,但剩下的一少半卻是真正的下流。我的那種所謂上流沙龍中的臭不可聞的高雅,實在令人作嘔,一刻也難以容忍。同時,那些高官顯貴和有來頭的大人物,對我的粗俗的行儀也會愕然生厭,立即加以放逐。我不能迴歸已經捨棄的世界,我隻獲得了民眾所賜的充滿惡意的規規矩矩的旁聽席。


    不論哪個時代,像我這樣所謂生活能力薄弱而又有缺陷的草,談不上什麽思想不思想,也許隻有自我消滅的命運。但是,我也有些話要說,我感到有件事情使我很難生存下去。


    人啊,都是一樣的。


    這難道就是思想嗎?我認為,發明這種不可思議的語言的人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學家和藝術家,這是打民眾的酒場湧現出來的語言。就像蛆蟲不住蠕動,並非由誰先說出來,而是不知不覺湧現出來的,覆蓋了全世界,將世界變得冷漠起來。


    這種奇怪的語言和民主以及馬克思主義毫無關係。這肯定是酒場上醜男向美男子投擲過去的話語。那隻是一種焦躁,嫉妒,根本算不上什麽思想。


    然而。這酒場上吃醋的叫罵,卻裝出一種奇怪的思想的麵孔,在民眾之中悠悠而行。這種語言雖然同民主和馬克思主義毫無幹係,但總是同那種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攪在一起,做出奇妙而卑劣的安排。即使是靡菲斯特(1),也會犯起躊躇,不至於將這種胡言亂語偷換為思想,悶著良心表演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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