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進入房間。他們是如何進來而沒引起安德森的注意呢?他一邊憤慨地思索,後背上同時也冒起了雞皮疙瘩;不過實際上,任何進入這個房間的人,一定會在他背後如此這般,因為他所坐的椅子正好背對著房門。但這兩個勢必墊著腳尖、外貌像是雷佛頓和派爾的怪人,他們偷偷摸摸混進來的作為仍是叫人不敢恭維。這會兒他們都坐了下來,神情肅穆有如早期漫畫雜誌《謗趣》(punch,發行於英國的幽默插畫雜誌)中仔細思量帝國命運的政治家,麵帶愁容比威威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沉默不語像是在參加葬禮。但至少他們都沒有閉上嘴唇。而是像那些查理·麥卡錫(一九〇三至一九七八,才華洋溢的美籍木偶傀儡戲表演大師,縱橫廣播、電視、電影和舞台等娛樂領域)之流的角色,嘴巴一張一合。休假,休假,安德森聽見了。他的立場確實表明清楚了嗎?他傾身向前,慢條斯理地再度說道:“我不要休假。”


    這些傀儡聳了聳肩,他們唯妙唯肖的動作堪稱舉世無雙。威威做了一番長篇大論。威威是個聰明人,他的口才可以說得天花亂墜,把死的說成活的。關於他繼女的事,也許他可以說給這些傀儡聽?但他反而談起了童裝世界的事。什麽樣的身分就該說什麽樣的話。安德森噤聲不語,直視著雷佛頓菸鬥中呈螺旋狀裊裊升起的煙霧。威威說個不停,而那幾個牽線木偶的臉色愈發消沉黯淡。沒什麽差別,威威說道。安德森無法忍受他們隨後擺出來的迎合笑臉。沒有差別,難道失去這名客戶和失去所有的客戶,這之間一點差別也沒有嗎?這其中的意義,根本不是那麽一迴事嗎?爾後,在有意竊聽的情形下,他聽到別的相關措詞:“長期休假,支付半薪。”接著是——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贊同。”啊,贊同!你的名字就是罪過、馬虎決定的迫害,以及蓄意的惡行!


    這會兒威威已結束演說,而其中一個牽線木偶無疑會接腔吧。但眾人卻是幾近順從地等他開口,仿佛想知道他對威威的廢話有何感想。讓他們如願以償吧,就把他私下得知之事當成玩具氣槍,對這三個沒本事又自命不凡、似機器般呆板的遊魂來個掃射痛擊吧。派爾老兄,你的“性趣”在米裏安街的分類是哪一種呀?威威,你昨晚在哪個房間睡覺呀?雷佛,這一迴你那隻黑手,又在訴諸情感地勒索誰呀?說啊。或者,事情可以簡化點、友善些,且讓我個人的強出頭,喚起渴望道德重整的行動。在座的各位——在這半夢半醒的世界裏,你們都是魅力與幼稚參半的天才——來了,你們引頸期待已久,有關我整個不為人所知的私密生活大公開來了。聽著,你們要好好洗耳恭聽啊。


    這番話真是震口鑠金。事實上,這些話有說出來嗎?安德森狡猾地環顧著眼前那三張戴著遺憾表情的僵硬麵具,當下知道這番話沒說出口。在這幾個傀儡麵前,還是別說出來的好。他陷入為他準備的舒適座椅中,宛若關在鐵籠中的囚犯微微一笑,揮揮手,拒絕抗辯。眾法官宣布判決。在身心兩方麵,安德森現在都是放鬆而顯露疲態,他以幾近放蕩不羈的姿勢,懶洋洋地躺在椅上,一旦放棄了這個真實世界,他感覺到情緒的緊張立刻獲得緩和。聲軌恢復了正常;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奇蹟似地被賦予聽力,他耳聞了自己墓碑旁正朗誦著輓歌。


    好心的雷佛把菸鬥從嘴上拿下來以示對死者的尊敬,然後說道,上帝才曉得,他們沒有一個人希望失去老安迪。文案部門裏和他共事的小老弟一直都很喜歡安迪,製作部的那群小夥子欣賞安迪,美術部的人看安迪很順眼,還有——最後是最不重要的單位——董事會,也喜歡安迪。他是一個偉大的工作夥伴,對組織有建設性的貢獻、熱心積極、不屈不撓,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的員工。雷佛滿懷特殊情感,提到了團隊精神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不久前就是個桀驁不馴的小毛頭。文案總監是上不了台麵或是表現得不錯,這之間的差別他清楚得很。他想要說的是,安迪待人總是光明磊落。要不是後來幾個月,安迪的工作表現和過往不一樣了,這事雷佛非說不可。以往總是效率十足——安迪從未無法勝任——隻是不知為何而缺少活力。雷佛說道,這些經由他檢視並憂心忡忡的小小要點,他並未一一列舉,不過安迪應該都記得。他試著要減輕安迪的工作負擔,但是——這個好傢夥是個工作狂,如果你暗示他工作過度,他還會擺臭臉給你看。而且不到一個月前,老安迪才剛經歷了男人所能承受的最無情打擊。從那時起,他的工作——雷佛噘起嘴唇,目光低垂看著菸鬥,搖搖悲痛的腦袋瓜——這事最好甭提了。盡管如此,他隻是要說,他對安迪將放下六個月的重擔而滿心歡喜。當然了,六個月後,不管安迪是走人或留下來,他們全無異議。如果以後他想要歸隊,雷佛會第一個舉手歡迎這位好夥伴、偉大的工作夥伴,重迴公司懷抱。


    現在輪到派爾了,那個眼神嚴厲、一本正經的小老頭l·e·g·派爾,在墓穴上灑落一把泥土,並開始自說自話起來,他談的是在英國大放異彩的一種製度美德:家庭生活。誰會料到這個老頭竟有如此感嘆?他的聲音顫抖,或者在安德森過於輕率的眼中看來,他顫抖得誇張如花腔男高音,當時他正談到家庭對他的意義為何,有忙得不可開交的派爾太太和四個小派爾,這四個小鬼,還得幫他們換尿布、餵飽他們食物、給他們穿上衣服(衣服越穿越多件,食物越餵越大塊),替他們付學費——其他兩人聽得坐立難安,但安德森可是聚精會神,仔細聆聽一本正經的老派爾先生訴說家庭製度如何保護他遠離通姦亂倫、醉酒酩酊,以及鋪張浪費。派爾先生說道,哎呀,安德森並未享有家庭的幸福恩澤。沒聽過嬰兒的哭聲,精神上等於欠缺激勵鼓舞,而這種可振奮人心的力量可帶領一個人毫髮無傷地通過死蔭之幽穀。(誰會想到這老頭居然是如此詩意的人?)得知了這一點,或許就無須怪罪他了。這些年來,大家都是朝夕相處的至交好友,他們尊重安德森的意見,也看重——對他自己來說,更是讚嘆不已——他出眾的才華。從職業倫理和效率的超高標準來看,安德森都是達到要求的第一人,他的離職無疑是一場悲劇。當他祝福安德森一路順風、否極泰來的時候,若指出都是家庭悲劇之故,這個說法應該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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