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安德森呢?他是這場小鬧劇的核心人物,卻對這段苦心經營、代價昂貴的戀情下場,幾乎是漠不關心。他父母試圖為他的行為找出原因,但他的說詞乍聽之下似是荒謬可笑。“為什麽不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好女孩?”他母親問道:“我看不出你怎麽會看上那麽平庸的女孩。”安德森的迴答聽不出有多大關聯:“她的手指甲總是髒兮兮的。”想了一會兒後,他又補充:“她全身都有點汙穢。她的腳從來沒有幹淨過。”這下子,他的母親可得意了。“這就對了,”她說道:“真是令人作嘔。我猜她頂多一個月洗一次澡。”安德森沒再多說什麽,此後隻要能夠迴避,他的父母絕口不提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這個事件便到此落幕。


    安德森父母擅自打開他的信過目,這種行為從未在他們之間引發爭論,也許這樣的處理方式並無不妥,因為對他們三人來說這似乎是理所當然。


    艾瑟兒·史密斯事件一結束,安德森隨即動筆寫詩和短篇故事。其中有一兩篇詩作刊登在艾林當地的報紙上,另一篇則發表於《詩歌評監》;至於他的短篇故事,一概全遭退稿。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他脫掉條紋褲和黑夾克,開始改穿顏色鮮亮的襯衫與運動夾克去上班。爾後,他因為工作怠惰而被航運貿易商行解僱,接下來有近乎兩年時間沒有工作。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公立圖書館,不然就窩在樓上臥室看書。他對找工作意興闌珊,而他的父母得裝聾作啞,說服自己他們那倒黴找不到工作的兒子,和那些不願工作且對國家有害的下等人截然不同。隻要他待在家裏,他的父母就覺得滿心不悅,有時他的態度還會非常不可理喻。他的父親試圖開誠布公地相談,但安德森輕描淡寫地說:“一直都是你在做主。很好,繼續撫養我吧。”他父親問他想從事什麽樣的工作,安德森迴說對坐辦公室沒興趣。他母親又問他為何不交個有教養的女朋友,他迴說擔心她不會認同他的品味。


    他們家庭的生活模式,不是突然間走了樣的,在這棟不快樂的屋子裏出了什麽紕漏,想弄個明白是比登天還不可能。對不悅之事視而不見的習性,是會從心理狀態蔓延成生理毛病;安德森太太拖了好久才去看醫生,此時得知讓她徹夜難眠的恐懼已然成真。癌症終於斷了她生氣的前九個月裏,她幾乎是痛不欲生。她肉體上所承受的痛苦,令人聞之瞠目結舌;然而此刻,成長以來直叫兩老煩心不已的兒子,居然轉了性,開始浪子迴頭。安德森專心一意照顧病榻中的母親,每天幫她準備早餐,陪她不斷玩牌,其行為舉止就像是她印象中那個可愛的鬈髮男孩。在最後幾周,她虛弱到無法下床,他就坐在她身邊數小時,為她朗讀通俗的羅曼史小說。在她生前最後三天,即使是麵目可憎,身上惡臭難當,連她丈夫都不願走入房間,但他卻幾乎寸步不離。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緊握的是安德森的手,此時她已是麵黃飢瘦,和九個月前就醫時的中年胖婦可說是判若兩人。


    此後沒多久,二十一歲的安德森找著了工作,他到全國廣告公司的會計部門擔任記帳員。同一時間,他離家在外住宿。他的父親賣掉都鐸瞭望景,然後來到伯明罕,寄宿在一個名叫巴陀的遠親家中。父子之間不常連絡,到後來一年內隻剩下兩三封信往返。安德森上一迴看到的父親,已經是個駝背彎腰的小老頭,因為欠缺人生目標而茫然失措;而他父親眼中的年輕人,卻是修長結實,身穿一塵不染、細心刷拂燙平的藍色西裝,麵容流露精明之色,以及超乎年齡的老氣橫秋。轉調到公司製作部門後,安德森展現了把客戶新穎的廣告構想落實為粗略版麵的才能,這些初稿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因而引起上司的注意。上麵把他調到公司的美術部小試身手,卻因不夠專業而無法適切地展現他的藝術天分,然後他來到文案部門,終於就此安頓下來。“你媽會以你為榮的,”安德森的父親氣如遊絲地對他說:“她總是說,你會闖出一番成就的。”年輕人沒有迴應。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心髒病突發而暴斃。


    安德森並非傑出的文案人員,但他擁有可將實用常識融合至口語文字中的天分,在廣告業裏,這份才能是少見的。三年後,他離開全國廣告公司,從那時候起,他輾轉換了好幾家公司,每一次跳槽不但職位獲得升遷,也建立起才華洋溢的專業名聲。一九三九年,他進入威森廣告公司,這家公司的員工,要嘛會因為無法忍受威森而在一個月內離職,不然就是因為愛戴他而在這裏待上好幾年。安德森留了下來。大戰期間,威森廣告和其他公司一樣,也幫政府處理部分的文宣廣告。剛開始,安德森的兵役獲得延緩,最後終於完全免除服役,原因是雇用他的威森公司正在負責情報局和交通部的廣告事務。


    一九四二年,安德森娶薇樂麗·伊凡斯為妻。他們膝下無子。


    六


    在伊克裏斯頓橋後方、靠近白金漢宮路的倫敦一隅,有幾座曾經獨領風騷、車水馬龍的廣場,名字分別是伊克裏斯頓、瓦立克以及聖喬治,其原本盤糾成結的巨大灰泥建築,如今凋零沒落,成為不堪入目的渺小之物。在那地區的街上,充斥著清一色的紅磚屋,其正門前方全圍著醜陋的鐵柵欄;那幾條街,是從瓦立克大街的主幹道分歧而來,貫穿其中的是坪力克街,那裏蓋的大宅都改為十二間單人房的小公寓,以供一些雙親健在或必須看護小孩的秘書和打字員使用,好讓他們有機會發展個人事業。這一類各自門戶獨立的生活,象徵的意義是:腐敗衰微正從我們居住的大城市的結構中,緩慢地蔓延開來;所謂的腐敗,就像是三天兩頭常跑去看芭蕾劇、恣意放縱地與人通姦、行事完全不顧後果——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卻是我們這個文明世界裏的完美生活。能住在瓦立克大街的四層樓房,這樣的日子若算是夠愜意的話,那麽住在約瑟夫街的小紅磚屋裏,更可稱之為安逸悠閑的生活了。在倫敦任何郊區,都可以找到這種外型相似的房子,住戶可能是一般職員、學校老師以及做小買賣的生意人;然而,住在約瑟夫街上的人,卻是男娼女妓、名不見經傳的演員、電影臨時演員、藝術家和新聞記者,這些人早已放棄鯉躍龍門、鹹魚翻身的成功夢想,眼前隻滿足於賺個幾英鎊,然後到雷迪戈耶街角的守護神酒吧裏和人拌嘴鬥氣、喝他個酩酊大醉。不過,在小紅磚屋裏這群頗有個性的居民中,還夾雜著一些事業非常成功的人士,沒人能解釋他們為何定居在這聲名狼藉的地帶,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明所以。這些人包括兩名公司總裁、一位服裝設計師、一位德高望重的婦科醫生以及一位退休的工會幹部。住在約瑟夫街十號的安德森,也被人認為是反其道而行的傑出人士,他的住宅會顯得與眾不同,是因為窗台上有個花盆箱,那是門戶獨立的一樓住戶佛萊契利細心栽種的。安德森結婚那年,買下這房子的九十年租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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