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政和硬是要蔡斯年休息了一個禮拜。


    複工當天早晨,蔡斯年不幸遭遇早起出門開會的宮政和闖入房間,他幾乎是在宮政和在他身邊坐下時就驚醒了,警惕地看著來人,意識到是誰之後,才又倒迴了枕頭上,嗓音沙啞:“早,怎麽了?”


    “今天要去片場?”宮政和問。


    他最近發現跟蔡斯年待在一起很愉快,哪怕不說話,不做什麽,隻是在一個空間,都能讓他心情輕快愉悅起來。這種體驗前所未有,他很容易發現別人身上討人喜歡的特質,但很難使一個人變成他“特別喜歡”的存在,於是感悟頗深,又覺得很值得珍惜,在蔡斯年麵前越發拘謹了起來。


    蔡斯年生怕他還要繼續“軟禁”自己,飛快表示再不工作要長毛了。宮政和就覺得很可惜,一邊無奈地看著他,一邊想是不是應該安排一個連去給他當保鏢。


    好在後麵的拍攝任務沒出什麽岔子,很快就要殺青,進入後期製作的階段,


    劇情到了後期,是路德維希王子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不得不登上帝位,並一個一個逼死自己的兄弟,最終他孤獨一人坐在國王的寶座上,看著自己最後的兄長五花大綁跪在自己腳下。


    他居高臨下而頹敗,微笑著卻冰冷徹骨:“皇兄,我退位,自裁,將皇位讓給你如何?畢竟我們已經沒有兄弟可以殘殺,你可以安穩了。”


    皇兄的嘴被塞住,動也不能動,隻能用目光表示著惡毒與憎恨。


    路德維希低聲念:“不能殺他,不能殺他,再殺了他我就真要成為國王了,可我當國王做什麽,我隻想要哥哥稱帝,自己能過一過自由的日子,有親人關愛,有愛人陪伴……”


    可他的親人無一不迫害他,背叛他,愛人則攀附他的權勢,在宮廷培植自己的勢力,甚至企圖令自己的家族上位稱王。


    他望著宮殿穹頂華美神聖的雕花與壁畫,喃喃道:“不可以仁慈,人善被人欺。不可以奢求,有些東西是無價的,簡單,但得不來就是得不來。”


    “你下去吧。”路德維希對過去的大皇子,現在的謀反階下囚說道,讓人將他重新投入牢獄,而後緩慢地往寢宮走去。


    長廊那樣長,緩慢迴溯如同人生。


    腳步那樣沉,如在泥沼,如過煙塵。


    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是希求不來的,歡聲笑語、親和融洽都是鏡花水月,一切的深處,每個人都為了自己,權力的誘惑麵前,人不是人,是惡魔。


    而自己則隻有自己。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他的惡魔催促著他,快些了斷自己,去那極樂的天堂,沒有鬥爭與權勢的地方,遇見自己的親人,是否也可以放下仇恨,放下相爭,享受一下人人聖潔的溫暖了呢。


    快去。


    他被催促著。


    快去死。


    他將白綾繞上脖頸。


    快離開這裏,快去理想鄉。


    他蹬掉了椅子,整個人懸掛在空中。


    他看見父王,母妃,兄長與弟弟,曾經戀慕的女孩,他看見所有人歡笑團聚,仿佛其樂融融。


    為什麽人類都那樣擅長偽裝?為什麽幸福總是像流沙,難以深入,隨著時光流失於指縫?


    為什麽呢?


    “卡!”


    霍夫曼導演熱淚盈眶,衝上來抱著蔡斯年:“斯年啊!我的王子啊!”說著誇張地嚎啕大哭,整個組的人都配合地抹眼淚,蔡斯年則站在倒下的椅子邊,握著手上的白綾,一直迴不過神來。


    生活是這樣悲慘的嗎?


    他習慣了終究隻有自己一人的日子,從未真正想過依靠他人,家人早已全部離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早早的就墜入深淵,墜入冰窟,從未渴求過被人愛慕,與人過上親親密密的日子。


    是注定孤獨的命運比較可怕,還是奢求愛的人生更加悲涼?


    他說不清,想不明白,隻覺得心口悶疼,自己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硬鑽著牛角尖。


    霍夫曼在旁邊說:“接下來就是最後一幕戲了,路德維希不能夠死,他又活了過來,因為他有整個國家的重任在肩膀上,他在大限之前絕對死不了的,他永遠也獲得不了愛的,除了他的狗,沒有人敢愛他。”


    “他必須像幽靈一樣,日複一日,在皇座上繼續生存下去,太陽落下,太陽升起,他隻能獨自度過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最終感歎:“啊,多麽悲傷啊。”


    蔡斯年忽然迴過神來,蹙著眉頭問他:“人生真是這麽悲傷的嗎?人類因為自己的追求,無法跟他人保持長期的親密,一切都會淡,都會逝去,我們或者不再追求,或者隻剩下自己?”


    霍夫曼比蔡斯年老很多,他意識到這孩子是被戲影響了,便率先平靜下來。


    “我不知道啊,”他說,“也許一切都會消失,愛會變成冷漠。但是你要一直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也許就像中國人說的誇父追逐太陽一樣,一直追逐或許無法到達,但是不去伸手就不可能得到。”


    “日子總要過下去,即便有時候放棄了,就在地上躺一會,等又有些精力了再上路,人都會害怕,一直做就沒心思亂想了。你追逐的東西是存在的,隻管追逐就好。”


    蔡斯年不信任地看著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很難自拔。


    “你是個好演員,”霍夫曼說,“你是個天生的演員,加油吧,等這部劇播了,你的那些汙名大部分會洗去的。浪子尚可迴頭,尤其你已經很成功了,一步一步來,不停追逐,總能得到公正的評價。”


    蔡斯年點點頭,一路沉默著,跟著河希禮上了車。河希禮看他不說話,自己也不太敢說話,調了一首輕音樂放,小心地不時看著他的表情。


    蔡斯年猛地對上他的目光,看得河希禮一愣,便忽然覺得,自己從來不是路德維希,自己從來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朋友們也許無法給他太多,但也不是隻顧著自己,他與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偶爾感受到的關心,都是證明他並非獨自一人的證據。


    尤其是上一輩子,有人為他死過,他也為別人死過,也許路德維希注定孤獨,但他不是,他有過極深的羈絆,他知道人們之間有來有迴,付出大部分是有迴報,想要什麽需要開口,隻有奢望太多才是不理智的。


    於是,下車之前,他拍河希禮肩膀時格外用力,迴到家,又開始坐在大廳裏等宮政和。


    他上輩子許多花哨的技能都是滿點,調酒、泡茶之類,都是大師級別。他估摸著宮政和迴來的時間,泡了一壺茶,一遍一遍濾著茶湯,看著碧綠的茶水,感到心平氣和。


    宮政和一迴家就被茶香吸引了。


    他看到蔡斯年腰杆筆直,神情平和,姿勢專業地用茶杯蓋撥著茶水,忽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蔡斯年是不是在等自己。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拿起茶杯貼近鼻尖,稱讚道:“好茶。”


    蔡斯年抬頭盯著公正和,他一向眼神迷離,態度散漫,這時卻有點專注,好像在等著宮政和說些什麽。


    宮政和愣了一下,往日場麵上的滔滔不絕全部像是瀑布被塞住,竟有些啞口無言,忽然想:斯年對我是什麽感覺呢?如果我現在吻他,他會做什麽呢?


    但蔡斯年忽然開口了,他一本正經地說:“宮政和先生,我覺得你對我不錯,我對你也不錯,現在我發現了你我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談談。”


    由於心態的變化,宮政和對他還是比較拘謹,這時就越發忐忑起來,皺著眉頭想打斷他。


    “有人想殺我,也有人想殺你。”


    “有人殺了你哥或許還害了你嫂子。”


    “你可能怕我恐懼,所以隻是一味增加我的保衛,沒有告訴我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危機,”蔡斯年忽然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了想,說道,“你心理壓力很大吧。”


    獨自承擔著一個家族的全部希望,承擔著一個國家立法的重責,承擔著可能隨時會遭遇刺殺、死於非命的恐怖。蔡斯年拿自己當年獨自一人,無可依靠,必須要為家人和戰友向惡魔複仇的心情類比了一下,覺得兩人是不相上下的壓力山大。


    “你可以告訴我。”蔡斯年說,“既然我已經是這一切的一部分,就不想再偷偷摸摸自己調查,你的壓力、恐懼都可以告訴我,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和你一起擔,和你一起查,你不用非要自己一個人承載著全部的事情。”


    “我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最親近的是你,我也相信你。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相信我。”


    宮政和端著杯茶,直直站著,被他這一襲話砸得有點懵。


    “你大概不太樂意相信別人,”蔡斯年笑起來,“我能得到你一點信任嗎?”


    -


    宮政和根本別無選擇,蔡斯年既然已經發現,瞞著他就不再是保護他,而是不信任,他向來沉默,自己擔起一切,以至於有人說我願意了解你,試試能不能幫你承擔一部分,哪怕隻是心理壓力,他竟然有巨大的不適應和不習慣。


    但該從何說起呢?


    宮政和艱難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麽。


    蔡斯年這是在主動了解他,是不是意味著什麽呢?


    這樣一想,心態就完全變了,宮政和整了整衣襟,把蔡斯年帶到露台上,對著滿室青光,倒了一杯紅酒。


    蔡斯年拿著紅酒,心想:這人要分享心事的氣氛……還真是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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