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遺忘或者懷念,惋惜或者心有不甘,都隻是我自己的事情,與其他人無關。


    近來有一條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以至於中午吃飯時,都能夠聽到鄰桌幾位男士們在討論。


    “安凱這次從他們起家的勇江市撤資,你覺得他們會把產業轉移到哪兒去?”


    “我還以為是謠傳。政策原因?”


    “可能本來就有打算,正好機會來了。據說前陣子安凱出了點事,上麵不隻不作為,還有人扯了後腿,弄得程家不痛快了。”


    “這麽牛?程少卿行事風格不是一直挺低調溫和的嗎?這狠起來也夠勁啊。”


    “程老大性格是很溫厚,不過程家不是還有位低調神秘的二少爺嘛。據說這位二少手段強硬,殺伐決斷,上個月剛用錢砸了一群元老迴去提前養老,這還公然跟上麵叫上板了,也不顧及一下他那已經退休的大堂叔和還在位子上的三舅舅的麵子,倒也真有幾分他老子當年的風采了。”


    “安凱前陣子出什麽事了?好像沒風聲。”


    “不太清楚,隻聽說程少卿差點被拖累,老爺子也因為這事上了點火。老爺子去了以後,程二公子養精蓄銳了幾個月,現在開始反擊了。”


    “安凱應該不打算出省,他家的資源和能量可都在省內。那麽估計在我們市的可能性最大了,而且最有可能落戶新區。齊書記的麵子可以給啊,一舉雙贏的事。”


    “我看那二少啊,像個六親不認的主兒,據說他清理內部時連自己家人都沒手下留情。何況現在各市都在向他們搖橄欖枝,條件一個比一個開得高。”


    這些人嗓門不小,沈安若這一桌也聽得清楚,女士們也開始興奮地八卦:


    “程二少耶,就是那傳說中蹺家不歸,如今終於浪子迴頭的程……程少臣?”


    “程少臣以前不就在我們市嗎?在tz做了好幾年,後來自立門戶後就很難再聽到他的消息了。”


    “我有個同學就在安凱,也說安凱近期上層大清盤,可熱鬧了,個個認準了程大少爺的好脾氣整天找他哭訴,卻沒一個人敢去鬧二少爺。”


    “程家長媳不是就那誰的女兒?對了,二少結婚了沒?”


    “沒聽說過,二少私人消息不多。按說不會吧,這麽年輕就把自己套牢?”


    沈安若收拾好麵前的餐具,“我吃飽了,你們慢慢聊。”


    “不要走,再坐會兒嘛。”這群八卦女們比安若年長,職位也隻比她低一點,工作時間之外非常隨意,“安若你說,程二少已經結婚的可能性有幾分?”


    “愛麗姐姐啊,你孩子馬上就要上小學了,人家結沒結婚與你有什麽關係嗎?”沈安若大發嬌嗔試圖蒙混過關,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安若妹妹啊,不是姐姐我批評你,你真是太缺乏生活情趣了呀。”愛麗姐姐模仿她的語氣笑罵。


    有些人真是陰魂不散。沈安若突然開始牙痛,估計那顆長了一半的智齒又開始作亂了。


    春節假期過後的第二個工作日,按說本是清淡季,但恰好趕上了情人節,華奧山莊還是處處呈現出一派繁忙氣象,各個餐廳都飄著紗縵和氣球,純白淺粉與深紅,夢幻又曖昧。


    沈安若像往常一樣上班,停車場與辦公樓離得不算近,一路遇上無數人,互相致意問候。


    “沈總助,早上好啊。好像看起來不太一樣了,春節在家休息得不錯吧?”


    “沈姐早。呀,您怎麽把頭發剪了?”


    “安若啊,剪這麽短的頭發,都認不出你啦。”


    “是啊是啊,還不錯。”“對對,剪了頭發換換心情。”“這樣不好看嗎?”她一一迴答。等到了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層,安若答得嗓子已經有點幹,又情緒缺缺,漸漸開始後悔昨晚的衝動,而且此時此刻,她昨晚剛買的價格不菲的新鞋把腳趾夾得生疼。誰說人不如舊衣不如新,這新鞋子總是不如舊的來得舒服。


    “沈大妹子,情人節快樂啊。從上到下煥然一新,昨晚有喜事?”林虎聰笑得一臉燦爛,怪腔怪調不知用了哪幾省的方言。喜他個大頭鬼。


    “令狐兄弟,從左到右春風滿麵,前夜有豔遇?”迴他一笑,沈安若一股酸氣從胃裏冒出,牙都要倒了。


    林君的臉上呈現出曖昧的神色,“有豔遇的是沈妹妹你吧?”


    此君本名林虎聰,最愛以大俠令狐衝自詡,每每讓沈安若想狂扁之來挽迴心中第一武俠偶像的英名。其實林虎聰長得一表人才,遠看也勉強算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笑的時候甚至偶爾頗為迷惑人心,隻要拜托他千萬不要開尊口,他一開口便從酷斃的小馬哥瞬間變身為王晶電影裏年輕時代的周星星。


    沈安若正揣度他剛才那話的意思,門又響了,保安小弟抱了大捧的鬱金香花束進來,小心放到她桌上,每朵都是純白色,全部半開著,花姿沉靜妖嬈。


    “沈姐,有人送花給你。按規定,我沒讓他上來。”


    “誰送的?”


    “快遞公司。”


    小保安離開,贗品令狐大俠在一旁嘖嘖稱奇:“有心人啊有心人,多麽別致,情人節不送玫瑰送鬱金香。咦,白色鬱金香好像是代表失戀耶?”欠修理男“台腔台調”地說完,又換了高亢的聲線,他真該去當配音演員,“我說妹妹,你最近又讓誰失戀了?蒼茫大地竟有我的天涯同命人,快介紹給我認識。”


    沈安若愣了幾秒鍾,板著臉問:“林虎聰,是不是你在搞鬼?”


    “我還真希望是我送的。不過妹妹你認識我多久了,我有這麽浪漫以及不切實際嗎?不過你要是喜歡,下迴我可以學習借鑒並且我發誓我保證我會更加有創意。”


    麵對這樣全無正經的笑臉,沈安若根本無言以對,心想那群整天喊著“一見林經理便心跳加速”的眾小妹若此刻看見偶像的嬉皮笑臉樣,鐵定玻璃心碎落一地。


    兩人的手機同時報時,原來已經八點半,工作時間到。林虎聰立刻收了笑容,換上一臉認真狀,真是有職業道德的好同誌。他歸安若分管,是來匯報工作的。


    “張總說你同意了就算通過,如果沒意見請在這裏簽字。那兩座重新裝修的別墅這個周末就會全部完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說到這個,安若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上迴說設計師常常在現場監工?”


    “幾乎天天都來,十分敬業。”


    “美女?”看他那一臉春情蕩漾。


    “絕色美女,長得像天仙,做事卻很接地氣,難得的不嬌氣。她一來工人們幹得那個賣力,所以這次的活做得特別快。真是精品美女啊。”他又看沈安若一眼,“當然跟我們聰明美麗的沈總助理比,那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沈安若皮笑肉不笑,“一會兒開完會我去看現場。”


    “是,我負責保護你。”


    九點半,照例是每周一次的管理人員例會,部署計劃,重複方針,強調企業文化,最後隨機點名一名部門主管出來做報告。因為不知道會點到誰,大家都緊張,不得不用心準備,跟論文答辯似的。真是,又悶又緊張。


    張總是非常好的領導,對員工慷慨親和又尊重,就是特別喜歡開會,屢屢創新怪招,稱之為提高大家的應變能力,結果就是弄得屬下應對不及。不過優點多多的領導,偶有小小的乖張與怪癖,絕對可以容忍。


    今天又輪到林虎聰,他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且言之有物,聽得眾人瞠目結舌。贗品令狐衝就是傳說中那京城特產的侃爺,不想在本市也能落地發芽。他認真與自信的樣子還頗像那麽迴事,那些見到林經理就犯花癡的小妹妹們其實也不算太悲哀。


    會後沈安若到張總辦公室,商討完工作,張總說:“你也知道安凱集團的事吧?下月中他們在我們飯店舉行開業酒會。你在這方麵很擅長,配合各部門一下,更上上心,保證不要出什麽差錯。”


    “這麽快?我以為還會等一陣子。”沈安若有點詫異。


    “是啊,行動力夠快的。買了整座的大樓,總部人員都到位了,臨時廠房和設備也準備好了,月底就有兩千名工人進駐,下個月就開工,工業園區那邊也要破土動工了,這效率實在是太高了。別說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是職業素養欠缺的表現啊。”


    沈安若心虛地笑笑,沒有搭腔。


    “其實他們還有意向與我們的配餐部簽訂一整年的送餐協議,當然要走個招標程序過過場。目前的兩千人,已經不少。等園區建成的時候,那規模就要翻幾番了。”


    “我們有必要將配餐業務做大嗎?還有,安凱那麽愛揮霍,找我們幹嗎?”沈安若不是滅自己誌氣,華奧等級雖不低,卻不幸沒有排名第一。財大氣粗的安凱不是一直有“不選對的隻選貴的”的超牛口碑嗎?


    “沈安若你又欠抽了?”張總看不出真惱還是佯怒,“有安凱這樣的大客戶上門,抓住機會最關鍵,不賺錢都沒關係,把口碑打響才重要。長了腦子沒,像話嗎你?還有,我們的優勢並不十分明顯,安凱給我們機會,多半是衝著你的幾分麵子,你倒是完全不領情啊。”


    沈安若暗暗地深唿吸,再吸一口,然後低低地說:“是,我會向程少卿先生致謝的。”


    張總微微歎氣,放柔了語氣道:“安若,你這是在裝傻啊。安凱目前在國內的主事者已經是程少臣了。”


    她當然早知道了,程家大哥和靜雅近期就會到歐洲去,安凱在那邊已經設有機構,那裏有程少卿最擅長的領域,隻是沒想到這麽快。


    恰有電話進來,張總接電話時,安若低著頭,百無聊賴地把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下來,又換到左手中指上,換來換去。最近幾個月,無聊時她就愛重複這樣的動作,就此發現原來自己的左中指與右無名指差不多的粗細。她的小動作連張總都發現了,連說她歲數越大氣質越差了行為越幼稚,一副快要返老還童的樣子。


    實際上沈安若昨天就見過程少臣了。


    昨晚她與賀秋雁小聚,吃了太多,餐後到銀都商場散步以消化過量的食物,從一樓一直閑逛到七樓。七樓經營家居及婚慶用品,多是舶來品,價格令工薪階層咋舌。但秋雁最愛這裏,總說既飽眼福又不花錢最是實惠。


    安若從水晶器皿專區轉出來時,便見前方那個身長玉立的男子背影太熟悉,時間已經很晚,天氣也不涼,仍穿得一身整齊,襯衣西褲皆筆挺,領帶也係得端正,西裝外套掛在臂彎,仿佛正專注地欣賞身前的巨幅壁掛,從她的角度看,似是一幅荷蘭田園風光的絨繡畫。


    安若頓了一下,突然就覺得有點胸悶氣短。


    這時恰有一名女子走向男子,穿豔麗飄逸的裙裝,身段窈窕,姿態優雅,隻看輪廓已覺得是美女。女子輕扯男子的胳膊,微側著臉,湊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輕輕笑起來。安若的位置恰能看到她那巧笑嫣然的精致側臉,乍一看以為是秦紫嫣,但並不是她,更年輕,青春洋溢,靈氣逼人。程少臣一直沒迴身,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那幅畫。


    大廳內播放著輕柔音樂,安若傾耳聽,somewhere in time,《時光倒流七十年》,真是應景。她和他們隔著一層淡藍色冰裂玻璃的幕牆,對方並沒發現自己被窺視。燈光投在那無數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星輝一樣璀璨。那一對男女的背影便在這樣的流光溢彩裏顯得異常登對又協調。


    安若放輕唿吸與腳步,扯扯正盯著頂級床品入神的秋雁,做個噤聲的手勢,拖著她悄然離開。


    到了樓下賀秋雁還在嘲笑她:“沈安若,咱們有點出息成不?上前打招唿啊,跟那女的說‘我是他前妻’,誰先尷尬誰就輸唄。”


    沈安若不理她,拖了她又去街對麵的另一家商廈。


    “我跟你講,人生何處不相逢,有緣千裏來相會嘛,虧你平日裏裝得那麽像,當年你不是挺瀟灑的嗎?”賀女士還在沒完沒了地以挖苦她為樂,“唉,算了算了,不提臭男人們了,我陪你去砸錢吧。”見她一直不說話,賀秋雁總算也止住話題了。


    安若燒掉一個月的薪水,包括那雙讓她腳痛一整天的鞋以及現在正戴在手上的這枚鑲滿了細碎的海藍寶石的指環。


    秋雁說:“這指環真像一枚頂針啊,硬度也足夠,戴著它做針線活多麽的有格調。啊呀,怎麽這麽貴,還有這雙鞋,跟我腳上這雙也差不多啊,怎麽價格居然就高了十倍?安若啊,就算你離婚時從前夫那裏小賺了一筆,也不可以這樣揮霍,留點家底為未來打算才是正解嘛。”


    安若隻想找來針和線縫上她的嘴。


    賀秋雁猶自喋喋不休:“這麽些年了,你這壞毛病不但沒改,簡直是變本加厲,心情一不好就砸錢、狂吃、剪頭發,幸虧你胃不好吃不多吃不胖,不然你鐵定可以去給肥姐服飾做代言了。飯也吃了,錢也花了,下麵咱們要不要去剪頭發?”


    “好啊,咱們走吧。”


    “幹嗎?你來真的啊?我逗你玩呢。這頭發留了好多年了,剪掉太可惜了。離婚時你都沒剪,現在剪個什麽勁啊。”賀秋雁一副要暈倒的樣子。


    “早想換發型了,一直沒有空。”安若答。


    沈安若其實也沒有很難過,隻是最近一直有點鬱悶,不如借題發泄。她猶記得以前程少臣非常不喜歡去商場,說那裏人太多令他唿吸困難,兩人一起去商場的次數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大多數時候他寧可坐在車裏聽音樂玩手機遊戲等她一個小時也絕不陪她進去,就此培養了她戰鬥般神速購物的特長。後來安若就一個人逛街,再後來連逛街的興致都漸漸戒掉,除非極度無聊。


    那兩套翻新的別墅是專門用來接待特級貴賓的,完全按居家要求設計,連廚房用具都齊全,全用最好的材料,砸了很多錢。當時比了無數的設計稿,沈安若記得這兩套方案都是她極欣賞的,並且恰好出自同一位設計師,力排眾議,結果是她贏。據說那設計師性格與業務素質都好,於是工程人員們也做得賣力。她很早就想去拜會,順便證實她的推測,但還是拖到了今天。


    裝修現場總是混亂,饒是極好的材料氣味也不好聞。他們一處一處地看,每一處都沒放過。這一迴的確做得很好,設計師定期在現場監督,一旦發現問題就據理力爭要求重做。人長得美就有這等好處,工人們總會特別順從。這是林虎聰說的。


    在第二套別墅二樓的和室裏,安若見到了她想見的人,果然如她所料,設計師正是她的舊交秦紫嫣。兩人在茶坊裏坐下,安若請客,但動手泡茶的卻是秦紫嫣,動作優雅,即使穿得像個裝修工人都掩不住好氣質。


    “你沒想到是我吧?設計稿上隻有英文名字。”秦紫嫣與以前沒太大變化。


    “我猜或許是你,你的設計風格很特別,我想我曾經見過你的作品。” 沈安若溫和地說。遇上故人總是件好事情。


    “是嗎?我從未用自己的名字發表過作品……”秦紫嫣微微驚訝,突然有所了悟,及時止住了上一個話題,“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我隻知道你離開原來的公司了。”她看起來仍然柔柔弱弱的。安若其實打眼一看不要深究的話,也可以算是溫柔型的,但跟她坐在一起倒像強勢女了。


    “我來這裏一年多了。你還好嗎?”安若說。


    “一直那樣子,一個人。”


    “你有沒有跟你長得很像的妹妹?”


    “沒有,我是獨女,也沒有堂妹和表妹。”


    她們告別,秦紫嫣欲言又止,沈安若本來已經轉身,然後又迴身,望著她。


    “對不起。有些事情……我並不知道……但事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秦紫嫣慢慢地說,每想一句都像在努力地思索。


    “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相處出了問題,與你無關,你想多了。”


    “其實,他……”她靜靜地望著沈安若漸漸變得清冷的眼神,最終話未說出口。


    晚上直到七點沈安若才離開飯店,剛打開車門,就見到相鄰車位裏已坐進了車子的林虎聰滑下了車窗,“這麽晚才走?還沒吃飯吧?一起?”林君問。


    安若先把大捧的鬱金香扔進副駕位,又繞迴駕駛室一端自己坐了進去,“沒興趣。”她本想把花留在辦公室,但是太招搖,還是拿迴去的好。


    但是林虎聰已經來到車外,輕敲車窗,安若隻好將車窗滑下。


    “大姐,你就當可憐可憐我,請我吃頓飯吧。我最近窮得揭不開鍋,已經三天沒吃過肉了。你就忘記今天是二月十四日吧。”


    沈安若噗地笑出來,心情好了不少。


    兩人開車半個小時去了那家著名的川菜酒店,迷蹤魚,麻辣小龍蝦,還有酸辣湯,吃得舌頭僵硬頭皮發麻。


    “每次吃過川菜後第二天都鬧腸胃病,最嚴重的一次半夜去打吊針,但還是忍不住想吃。”沈安若說。她用手半遮著嘴,暗自吐舌頭。她太久沒吃過川菜了,實在是太辣太麻,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我可以贈送胃藥,並且不介意你明天向我三倍索賠。明天你若胃痛,我就欠你三次飯局如何?”


    “你想得美。”


    最後還是林虎聰付的款,他伸著食指在沈安若眼前搖啊搖,很嚴肅地說:“沈女士,有一點你千萬要記住,跟男人搶什麽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搶付餐費。這是原則問題,絕對是原則問題。”


    沈安若不屑,但終究屈從。


    她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胃就開始隱隱作痛。而且,她剛剛迴想起,剛才那家店是她跟程少臣第一次吃飯的地方,似乎也曾為付款問題討論過。這條路改造得很厲害,飯店裏的裝潢也改得麵目全非,以至於她竟沒第一時間記起。剛才到底是誰先說要吃川菜的?又是誰選了那個地方?她還是林虎聰?真奇怪,才兩個小時而已,竟然記不起來了。難道她已經有了健忘癡呆的跡象?


    晚上沈安若又看碟,半世紀前的老電影,《紳士愛金發女郎》,夢露穿著閃亮的高衩紅色禮服,妖嬈地唱:“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


    安若非常喜歡夢露,並不怕被人說膚淺。性感妖嬈,肆意張揚,同時又純真如孩童,安靜如處子,迷惘如小貓,明明看似胸大無腦,但眼神裏偶爾閃過慧黠,真正的謎一樣的女人,絕色尤物。還有,她的人生那樣悲涼,留給世人的卻隻有笑容。碟片結束,屏幕變黑,喧鬧轉為沉寂,隻餘屏保圖案在那裏飄飄蕩蕩。沈安若突然覺得心頭有幾分空虛。


    “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這話好像以前也總有人跟她說。她忍不住翻出丟在櫃子暗格裏的那個小盒子,往床上一倒,十幾枚亮閃閃的戒指就全部滾到床上去了。


    沈安若其實一直與時尚絕緣,上班又隻能穿製服,正好適合她,所以連首飾都不戴,隻除了戒指。離婚後她就染上收藏戒指的癖好,鉑的金的鑲鑽鑲各色寶石的,配著鞋子的顏色款式輪換著戴。


    安若以前並不戴戒指,直到離婚後才養成這樣的怪習慣,並且戴在無名指上,仿佛那樣就可以給她一層無形的保護。她總是換戒指,連林虎聰都發現了,稱她這是被棄綜合征。他知她離過婚,這個事實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妹子,你不可以對人生這麽悲觀,你的未來還有我這樣的青年才俊有待你來考察探索……”林虎聰有一次喝了點酒,朝她這樣嚷嚷。沈安若帶著幾分惱意地瞪他一眼,贗品令狐大俠方知自己口誤,摸摸鼻子灰溜溜地離去,隔日送上大盒糖果作為賠罪。


    不過那樣一堆戒指,都比不過她當年收到的那枚求婚鑽戒價格的零頭。程少臣送的那枚鑽戒,主鑽很大的一顆,又鋪了無數碎鑽,雖然典雅精致,但怎麽看都超級誇張。安若疑心他是故意惡搞,一看到那枚戒指就犯堵,忍不住問:“你存心讓人家知道我是暴發戶嗎?”程少臣無辜地笑,“我以為鑽石的大小可以代表誠意的多少。”又一直教育她,“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可靠,永遠不會騙你。”還好結婚儀式上他重新買了質樸又簡約的戒指,沒讓她成為戒指展示模特。後來他也常送她華而不實的鑽石首飾,每次都被她嗤之以鼻,他根本不在意她的不屑,還是繼續送。


    為什麽會又想起這個人來?這個人今天在她腦中出現的頻率未免高了些,真見了鬼了。


    正式辦理離婚手續那日,兩人本來十分平靜友好,辦妥後,一起到常去的餐廳吃午餐。那店幽靜雅致,桌上水晶瓶裏插一枝香檳玫瑰,像極了情人的約會,旁人哪會曉得這本是分手宴。


    沈安若喜歡這裏的水果比薩,此刻心思澄明一片,兀自吃得痛快。程少臣在對麵不急不緩地說話,仿佛向秘書交代:“我下月去歐洲,會在那邊很久。若有什麽事情未處理完結,可以聯係談芬,有麻煩的話去找大哥。”


    安若吃下最後一口比薩,將湯喝到見底,直視著他,“勞你費心,之前我一個人的日子也過得很好。我有事,先走一步。對了,這個還給你,畢竟意義不同,價值也大,你的律師在協議裏忘記這個了。”安若將那枚分量不輕價值不菲的戒指放到他麵前。


    程少臣不作聲,麵無表情,但目光瞬間冷了下來。


    沈安若隻當作未察覺,細細地用紙巾拭著嘴角和手指,知道自己此刻動作必定優雅而從容,“請收迴吧,不要浪費。日後也許有用。”


    程少臣忍了又忍,終於開口,聲音透著絲絲涼意:“沈安若,我們可不可以好聚好散?之前你說過的。”


    “我自然記得,請你把它收迴,謝謝。”沈安若想,幸好吃得極飽,所以此刻覺得溫暖又有力量,連底氣都很足,完全可以抵抗對麵陣陣襲來的寒意。


    不過那枚戒指最後還是留在了她這裏。因為那日程少臣轉身便走,連頭都沒迴,不過倒是沒有忘記付賬,在前台扔下幾張大鈔,令收款小姐傻了眼,因為那天他們吃得並不多,而他多付了幾倍的餐費。


    其實還是她失了氣質。他在離婚協議中對她十分慷慨,而她也接受了,並沒故作姿態,偏要在分手的最後一刻,故意找個碴,存了心地招惹他,都怪她自己太矯情。


    到底還是沒有好聚好散,有時候沈安若忍不住有小小的遺憾。分手後仍是朋友,這終究隻是理想主義者們關於世界大同的夢想之一。


    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見到程少臣,直到昨天。


    安若將那枚鑽戒挑在指尖上輕輕打著圈,它在燈光下迷離閃爍,光彩奪目,一個閃神便滾落到地上。她跪在地上尋了許久,終於看見它靜靜地躺在床底下,散發著微弱星光。


    床底很低,因為有一層很窄的抽屜,她要抽出最下麵一層,才能拾出那枚戒指。折騰一番,冒了一身汗出來。


    那抽屜裏放著很多本影集,連婚紗照都在裏麵。沈安若連自己都沒有搞清動機時,便已經搬出它們,一頁頁地翻著看。大多數的畫麵裏隻有她自己或者隻有風景,程少臣並不喜歡拍照,所以除了婚紗照及婚禮當天拍的照片,兩人的合照很少。而安若不喜歡看照片,每次整理好了,就扔到這裏。程少臣以前曾說她,本來家裏有那麽多地方可以放東西,偏要放這兒,很明顯是在等著相片發黴。


    他們相處與分離的時間都還不夠長,相片上跨越的歲月還沒累積到足夠發黴的程度。


    很多的照片。婚紗照,程少臣真的不愛照相,大多數都不笑,偶爾笑,很僵硬。婚宴照,他們倆被來賓惡整,苦不堪言,還要裝風度,那時真是患難與共。還有在麗江時,玉龍雪山之巔,頭頂煙雲繚繞,那天很冷,沈安若把自己裹成一隻粽子,程少臣摟著她,這一張裏他難得地笑了。


    然後安若便看見這一張照片,依稀記得是蜜月旅行時程少臣的荷蘭友人搶拍的。晴空萬裏,一碧如洗,遠處有白色的風車,兩人在田壟間打打鬧鬧滾作一團,鬱金香花田一望無際,紅的黃的紫的粉的,像一張豔麗無雙的巨大彩色格子絨毯。他們的身旁恰是一大片乳白色的鬱金香,滿目晶瑩,燦爛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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