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時間仿佛被抽空。


    衛碧聽不見聲響,隻看見秦則寧近在咫尺的臉。


    少頃,殷紅的血從他的發際流淌下來,滴落在衛碧的額頭。


    “秦、秦則寧——!!”


    “別……發呆……”秦則寧艱澀地喘息,“扶、扶我一下……朝裏麵……走……”


    “你怎麽樣?你……”衛碧終於徹徹底底的清醒了過來。


    “快……走……”


    衛碧掙紮著站起身,周遭仍然是火焰,她攙扶著秦則寧朝臨時房的深處摸索,蹣跚好久,終於摸到了堅硬的水泥。她憑著記憶向前探索,終於摸到了熟悉的地方——水泥屋內是大家臨時休憩的房間,裏麵有洗浴的小房間,在那兒有水。


    好在,供水仍在。


    黑漆漆的洗浴室裏,淋浴花灑流淌出冰涼的水。


    衛碧顧不上脊背上的痛,用花灑把自己與秦則寧的身上都淋濕,又把門關上,扯了一堆濕透的戲服塞住門下的縫隙,手忙腳亂迴頭:“你怎麽樣?你……”


    秦則寧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就站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定定看著她,像是無法確定她是否完整。片刻之後,他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抱緊了她。


    “秦……”


    “還好我賭對了……”秦則寧聲音顫抖,壓抑著巨大的恐懼,“我還以為、以為……”剛才火海之中,舊日場景一一浮現,此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慌亂,就像在一秒鍾內死去很多次。差點以為最終的結局終於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再也沒有一絲迴旋之力,差點以為整個世界會就此崩塌……


    “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資格和立場去做這些……可是我很害怕,我怕我每一個舉措都讓你更加憎惡我,我更怕一步走錯我就會抱憾終身,我怕秦伯遠最終對你下了手,我……”


    衛碧聞到了血腥味,不知道是來自秦則寧的身上,還是來自她自己的口中。她看見了秦則寧偏執而又瘋狂的眼神,清晰地看見他眼底閃過的絕望神色。他的恐懼,他的絕望,他的忐忑,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宣泄了出來,再沒有保留。


    秦則寧的身體佝僂著,額頭緩緩下沉,最終埋在她的肩膀上。


    空氣中的煙味越來越濃重,嗆鼻的氣味從牆角的縫隙裏鑽進狹小的空間。


    秦則寧的唿吸越來越困難,他每一次吸氣都仿佛一口幹涸的井,斷斷續續,幹硬沙啞。到後來他趴在地上,仿佛要幹咳出血來。


    “可是阿碧,我愛你,我比任何人都愛你……”


    焦煙彌漫。


    炙熱的空氣令人窒息。


    衛碧僵直地站在原地,好久,她感受到肩膀上傳來一點點溫熱的濡濕。


    在遙遠的遠方,似乎有救火車的警笛聲傳來,卻又像是一場被高溫炙烤的幻覺。


    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時,整個浴室都被震動起來。


    秦則寧把衛碧死死按在了牆角,用身體支起一個窄小的空間。


    “別怕……”他低道,“會過去的……”


    *


    然而,預想中的死亡卻久久沒有降臨。


    高溫,灼燒,劇烈的爆炸,一切的紛亂過後,四周又歸為死寂。


    衛碧艱難地喘過氣來,要不是脊背上仍然傳來一陣陣的刺痛,她甚至會以為自己暈了過去。


    “秦則寧……”周遭黑暗一片,她小心地觸碰秦則寧的肩膀,有那麽一瞬間,她害怕自己摸到的會是一具屍體。


    秦則寧劇烈地喘息,翻身倚靠在了牆上。


    衛碧暗鬆了一口氣,艱澀開口:“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不知道……”秦則寧似乎在困頓地尋找言辭,沉默良久,才道,“我隻知道秦伯遠不會輕易讓《為帝》拍攝完畢,他的贓款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渠道。秦伯遠他……他是個罪犯。”


    黑暗中,秦則寧的聲音仍然吃力。


    衛碧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隻是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話語。


    “十年前,秦伯遠與我養父爭權……我的養父車禍喪生,很快,爺爺也心髒病發……我雖然險勝保住爺爺的產業,可秦伯遠他隻判了十年!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迴來……到那時、到那時爺爺的基業就、就會被……”


    衛碧靜靜聽著,有一瞬間,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在她的心裏滋長。


    “這些,和我有關係嗎?”


    秦則寧聞言一怔,唿吸陡然間加劇。


    “十二年前,秦伯遠妻女和林衿父母的遊輪沉沒,”他像是鼓足勇氣,終於一字一句開了口,“直到十年前變故,爺爺一直在調查輪船下落,傳聞有人在海邊遇到過一個走失的女孩,體貌特征……與秦伯遠的女兒秦子萋相似。”


    衛碧的心狂跳起來:“你什麽意思?”


    秦則寧艱難地再開口:“我的養父車禍慘死,秦伯遠入獄,爺爺臨死之前……已經調查出秦子萋下落,她怕水,根本就沒有上船,是交由林衿照顧。而林衿……與她走散,對所有人撒了謊。”


    衛碧忽然響起了林衿不久之前的瘋狂神色。


    ——你知道麽,我最討厭別人霸占我的東西……小時候是秦子萋,現在是你,你們不會得逞的……永遠都不會得逞……


    她說的秦子萋是——


    “爺爺臨終之前托我好好照顧她……如果秦伯遠卷土重來,她將是阻止環球落入秦伯遠這個兇手手裏的武器。”秦則寧的聲音輕柔了下來,“後來,我還來不及去接她,她就機緣巧合來到了我身邊,帶著一張簡陋的唱片,說要做最好的歌手……”


    衛碧靜靜聽著,全身的力氣被秦則寧寥寥數語抽幹。


    她感覺到秦則寧的手劃過她的臉頰,然後,幹燥的唇她的唇上。


    “十年來,子萋漸漸長大,她長得和林衿很相似,相似到我隻敢讓她濃妝示人,好讓我自欺欺人……可是後來,秦伯遠快出獄了,我就……亂了陣腳。”秦則寧的聲音又戰栗起來,“我後悔了,秦伯遠是一個罪犯,他什麽都做得出來!我隻是心慌,想在他出獄之前,盡快把她送走……”


    剩下的故事,秦則寧並沒有說完,因為已經不需要訴說。


    那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一步步狼狽與泥濘,每一步衛碧都親自體驗。


    這一切都不真實。


    “我愛上你,秦子萋。”秦則寧低啞地笑出聲來,“就算落到今天這地步,我也不後悔,阿碧,我不後悔……”


    又一聲巨響在外麵炸響。


    衛碧在絕望中閉上了眼睛,渾渾噩噩覺得,這一場十年大夢,是不是就這樣沉淪結束,燒成焦灰,再也無法醒來呢?


    然後呢?


    似乎,隻能等死了吧。


    原本以為餘生隻剩下揮霍,可是真到了這樣的境地,卻還是……想看一看許多或許存在的東西的吧……


    ……


    “裏麵有人嗎——?!”寂靜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忽然一道強烈的光照射入黑暗的浴室。


    衛碧陡然睜開眼睛,卻依舊什麽也看不到。


    一瞬間汗水濡濕了脊背。


    “秦則寧……”她摸索著找到了秦則寧的手,死死拽住問他,“你實話告訴我,現在究竟是黑得看不見,還是我已經……”


    秦則寧的手抖了抖。


    火警員額前的探照燈把小小的浴室照得通明,秦則寧伸出顫抖的手遮住衛碧的眼睛,把她的額頭輕輕攬在自己的懷裏。過了片刻,他輕聲道:“你先睡會兒,這裏……太黑了。”


    然而衛碧卻沒有了聲響。


    秦則寧忽然摸到了一片粘稠,來自她的背後。


    那是……血。


    ……


    *


    120急救車就在外麵停靠。


    火警員把衛碧抱上急救車時,整個劇組都緊張得在一旁守候。


    好在c市郊外交通便利,15分鍾後,急救車就已經駛入c市市醫院急診樓內。劇組人員分工合作,江寧去堵記者與消息渠道的嘴,mako召開環球緊急會議商量應急公關,劇務組安頓好所有演員,所有人都嚴正以待,準備迎接天亮時的狂風浪潮。


    急診室外,秦則寧剛剛包紮完畢頭上的傷口,著急地等待在急診室門口。


    “則寧,你自己也受了傷,還是去休息一下吧……”醫院裏,林衿陪著秦則寧站在急診室門口,滿臉擔憂。


    她的傷口本來就沒有什麽大礙,隻是在醫院做簡單的消毒,沒有想到才剛剛處理完畢,整個劇組就到了醫院……她看見衛碧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秦則寧滿臉血汙,整個身體都在戰栗——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秦則寧。


    衛碧進了急診室,秦則寧幾乎是在醫生的強迫下才做了簡單的傷口縫合,又迴到了急診室門口,空洞的眼神呆呆望著門口冰冷的燈。


    她其實見過他剛到秦家的時候的樣子。秦家長子無法生育,他作為領養的孩子進入秦家,在最初,他就是現在這副模樣,麵容清秀卻眼神空洞,渾身上下散發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桀驁……後來,歲月磨光了他的棱角,時間居然在他身上磨出了內斂的溫柔,就好像過往都悄然被抹平了一樣。


    “則寧……”


    手術室的門忽然被打開,護士急匆匆地從裏麵跑出來:“請問哪一位是家屬?她的血型……”


    秦則寧如同大夢初醒,目光落在林衿的身上。


    林衿忽然覺得手心有一點汗,從許久之前就一直存在的那一點不安在這一刻到達頂峰。


    她聽見秦則寧的聲音,冷靜的仿佛在商量一份合約。


    他說:“蓄意謀殺的追訴期是20年,你可以選擇補償,以祈求她知道真相後,把那當成一次簡單的走散。”


    “你……什麽意思?”林衿全身的血液冷至冰點。


    秦則寧的聲音低緩而又冰冷。


    他說:“告訴我,你願意捐獻血液給你的表妹,秦子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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