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縣府卻連一個人都尋不到,這是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情,令儀側頭去看息何,息何一副了然於胸的神情,似乎他對此早就知曉,還對令儀勾了勾唇角,輕聲道:“外麵風雪太重,殿下不妨進去再說。”


    現在也隻能這麽辦了,令儀領著一行人進去,好歹有個屋簷遮蔽風雪,整個隊伍都鬆下一口氣,將士與隨員在空庭中生起了火,裴英看令儀並不靠近人群取暖,便走到她身旁問:“阿薔不冷麽?”


    她正在沉思中,被他的聲音打斷思緒,猛地迴過神來,一時不知道該迴答什麽,隻說,“還好。”


    這麽迴答就略顯敷衍了,裴英有些沮喪,四下看了看,沒發現那個戴著狐麵具的男人,定是受不了寒冷,躲入屋內避寒去了,真是弱不驚風,裴英對此很是鄙夷。從軍的人麽,什麽苦寒沒經曆過,現在不就是風雪大了一些,對他來講不算什麽。


    那樣的人有什麽好的,空長了副好皮相,內底卻如敗絮般經不起看,裴英哼了一聲,覺得自己與他相比起來勝了不止一籌,如他那樣的人怎麽保護令儀。裴英稍稍心安了些,開口問她,“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令儀慢慢抬起眼,庭中的風雪不曾變小,天寒地凍,路遙馬亡,“應縣縣令連官都不做了,舉家逃亡,這樣的人竟然也能做父母官,實在是大業之恥。”她嗬氣成冰,“縣官逃了,百姓又能往何處逃?隻這一路不見人影,該是聚集在一處了,待風雪稍小後,勞長舜帶人去尋一尋。”


    應縣縣令張楚勳,是淮揚人士,大抵是官運不暢,才被發配到這應縣為官。沒瞧見息何,令儀也覺得奇怪,但他並非是她的附屬,來去也自是隨意,況且她以為息何這迴跟隨她出來並非隻是因為他口中所說的緣由,必定還有旁的原因,隻不過未對她講明。但這樣枯等著雪停也不是辦法,令儀正蹙著眉,就聽見一名千牛衛喊道:“殿下!這裏有個人!”


    千牛衛奉命在府衙裏搜查,查到廂房那兒的時候,打開門就有個人影從裏麵竄了出來,推開他們就跑,幾個人手忙腳亂地跑了大半個府衙才將那人捉住。令儀跟著千牛衛走去公堂,一個渾身襤褸的孩童被捆著坐在公堂中,旁邊一應地千牛衛將他看守著,瞧見令儀進來後,趕忙對她行禮:“殿下。”


    令儀免了他們的禮,將肩上的風雪撣去,看向地上的小人:“就是他?”


    千牛衛應了聲:“對,殿下,就是這個娃娃!您別看他年紀小,腿腳卻跑得老快了,勁兒也大,方才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他給逮住,綁穩了才來稟告的您,還專門叫人看著,這小子滑頭的很!稍不注意就會給溜了!您仔細審審!”


    滿是邀功請賞的口吻,不過是捉了個小孩,令儀彎下身去看那孩童,是個男孩兒,大抵是因為饑寒,臉頰都瘦的凹陷進去,但唯獨那雙眼睛大的發亮,黑白分明,他警惕地看著令儀,開口道:“你們是什麽人?”


    裴英麵色一沉,“大膽!這是蜀華公主,區區小兒怎可對殿下如此放肆!”


    偏鄉稚子哪裏會曉得什麽蜀華殿下,隻把脖子一梗:“管什麽鼠話猴話,我被你們捉到算我倒黴,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一聽便是濃濃的市井方言,令儀花了不小的功夫才適應,緊接著那孩童又道:“誰曉得張賊溜了,還把親信留在這裏替他看守錢財,呸!當真是掉錢眼裏了,待他迴來了,看小爺我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令儀半蹲下來,與那孩童平視,開口道,“孤奉皇命押送賑災物資途徑此處,卻尋不到你們明府,照你的說法,他是離開了?”


    “什麽離開!”一提及這事,孩童便咬牙切齒,“還不是因為他害怕兜不住事兒,趁著風雪還不大的時候連夜就跑了,真是個混賬老賊。”


    令儀略略沉吟,“應縣發生了什麽?”


    孩童怔了怔,眼睛裏除卻憤怒更多的是悲痛,他喉頭哽了哽,清脆的童聲變得有些沉重,“你不知道麽?有人出花了。”


    出花!


    令儀和裴英神色俱是一沉,天花這樣的惡疾,若是處置不夠妥當,必然會以相當快的速度傳染,她正想上前一步細問,卻被裴英拉住,他低聲道:“阿薔,別!”


    她這才反應過來,若是應縣出了惡疾,眼前的孩童混跡人群當中,自然也有可能已經染病,貿然接近的話十分危險,孩童這時候稍稍有些明白了過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烏發朱唇,眉目生得溫情脈脈,卻偏有比風雪更寒的冷意透出,他開口時啞了啞,“你們不是和張老賊一夥的?”


    “自然不是了!”答話的是裴英,孩童對令儀的態度令他十分不悅,他沉聲道:“蜀華殿下乃當今公主,此次聽聞河東道雪災,特奉旨押送物資前來賑災,你非但不謝恩,還對殿下不敬,這罪名夠將你押去斬首的了,還不快些向殿下請罪,請殿下寬宥!”


    “長舜,”令儀叫住了裴英,她垂下眼睫,裏麵的躍動的波光讓孩童看得入迷,她雖是沒有再靠近孩童,卻也不曾如旁人一般退避三舍,用柔和的語氣問孩童,“你別怕,這大雪封山的,孤也是廢了好大的氣力才走到應縣,為君者當思民之危難,你說縣裏有人出花了那些人在哪裏?”


    孩童被裴英的話嚇懵了,僵在原地沒反應,令儀又說:“雪這麽大,你隻身前來縣府,多半是來尋食物藥材一類的,恰好這些孤都有,隨行的也有懂醫術的,你帶孤去看那些生病的人,孤替他們治病,好不好?”


    提到食物藥材,孩童才迴過神來,他看了看令儀,咽下唾沫,猛地一點頭,“好!”


    他這一答應,令儀卻突然想起那位最懂醫術的人似乎不知去向,便轉頭看向裴英:“挑些人,帶上食物與藥材,再把懂醫術的都帶上。”


    與孩童耗了不少時候,外麵的風雪果然小了些,令儀一行人從府衙出發,由孩童領著去尋縣裏的百姓,孩童叫狗蛋,據他所說應縣本就貧瘠,但張楚勳來了之後就變相地搜刮民脂民膏,將縣衙擴建得極為氣派,隻為自己住著舒適。河東道雪情之前還爆發過一場饑荒,雖說規模不大,但應縣也是受波及的其中之一,當時應縣餓殍遍野,唯獨張楚勳在縣衙中私自建的糧倉裏還有餘糧。百姓舉著釘鈀榔頭闖進縣衙裏逼張楚勳,他才不情不願地將糧倉中的糧食拿出來分給百姓,但饑荒之後就是更加嚴重的雪災,隨著雪情越來越重,張楚勳見勢不對,帶著妻兒老小連夜遁走了。


    隨行的將士都聽得氣憤不已,爭相罵了起來:“這是個什麽狗娘養的,自己的百姓苦成這樣還修府衙,怎麽不替他母親修修墳?”、“你這裏罵了又有什麽用,人早都跑了,怕事兒怕成這樣也是十分能耐,文人果然骨子裏沒一個有擔當,油頭滑臉的,遇事就躲,哪像咱們當兵的,和他們就是不一樣!男兒氣概就是這麽寫的!”、“他跑得倒是毫無顧忌,隻可憐這應縣的鄉親們了,天寒地凍,又挨著餓,噯,這風雪是不是又大起來了啊?”


    令儀抬頭,一片雪花落在她臉上,夾著雪的風是狠戾的,將她的臉刮得作疼,她淡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既然選擇了逃避,那必然是覺得於心有愧,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這份愧疚仍然會如影隨形,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狗蛋在前麵默不作聲,或許是成人的話太過深奧,教他沒有插嘴的餘地,參軍的將士向來豪爽,拍了拍他的肩,問道:“小兄弟多大歲數了?”


    方才在縣衙中的時候令儀便讓大夫給他診斷過了,這孩子並未染上天花,是以他們才敢放心地親近他,但狗蛋顯然對旁人還是戒備十足,身體很明顯地僵了僵,“十一。”


    “哦,十一歲!怎生得這樣瘦弱,你這樣的身板往後可從不了軍啊,連舉□□都費勁!”


    狗蛋嘟囔了一聲,“誰想要從軍了,我才不要!”


    “喝!你這小子,從軍有什麽不好,男兒誌在四方,保家衛國,多熱血激昂的事,讓你從軍你還不樂意了!”


    方才令儀看他衣衫襤褸,被寒風一吹就瑟瑟發抖,又讓人尋來幹淨的衣物給他換上,替他將麵上洗淨,看起來要精神許多了,裴英在旁邊逗他:“不從軍,那你想做什麽?”


    他頂著風雪,輕哼一聲:“我要去羲和神宮,當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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