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令儀起來的時候,陳璋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了,見她出來對她作了個揖:“殿下起遲了。”


    她點頭,“孤知道。”


    陳璋默了片刻,未曾想到這位公主的劣根性這樣早就暴露了出來,傲慢,孤僻,簡直像極了某人,連點頭的神態都像得很。他在心底默默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道:“請殿下隨某來,國師等候已久了。”


    大業開朝這些年來,國師都是被奉為人上人的存在,敢讓國師等著的人,隻怕令儀是頭一個。她跟著陳璋走過廊廡,廊廡下懸掛著風鈴,在日光裏琅璫生響,她突然開口問道:“如敘神官是一位什麽樣的人?”


    陳璋怔了怔:“如敘麽?他成日裏都想著清修,雖說是在神宮,卻常年見不得他的人,神宮裏的人都說若是有一日能遇著他,那比瞧見飛虹還要稀罕。”又問,“怎麽,殿下遇著如敘了?”


    昨夜的事情到底是有些搬不上台麵,令儀搖了搖頭,說是沒有。說話間便到了承陽殿,門口立著兩個侍從,帶著白麵具,見到陳璋後恭謹地垂下了頭。進去後殿內空空蕩蕩的,國師的座前掛著一道簾帳,隻能依稀辨識出那端坐在後的身影,陳璋躬下了身,對簾帳後的國師道:“座上,殿下到了。”


    國師隻嗯了一聲,可能是承陽殿太過空曠的緣故,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渺,但卻年輕的很,十分符合傳聞中那新上任的國師的形象,令儀掖著手不說話,陳璋卻從這個嗯字裏麵品悟出了其他的意思,他轉過頭來對令儀講:“座上說,殿下自今日起不可食葷腥,不可飲酒,每日需至博玉台靜坐,問殿下能否做到。”


    令儀點頭,“自然,一切聽從座上的安排。”


    而後再無話了,國師在簾後退了退手,陳璋就帶著令儀出去了,出去後陳璋對令儀道:“座上一向這樣,殿下無需介懷。”


    令儀笑道:“這有什麽好介懷的,座上有座上的習性,不愛講話也並非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孤在神官眼中看起來便是那般小氣的人?”


    陳璋的神色有些莫名,“其實座上也並非不愛講話,隻不過……”


    他說到這裏有頓住,又說了也罷兩個字,倒把令儀逗笑了,“神官不曉得話講一半是很不仗義的事情麽?”


    “是嗎?”陳璋笑了笑,“那便容許某不仗義一迴,請殿下見諒。”


    同國師與如敘相比起來,陳璋簡直平易近人得多,令儀對他很有好感,難免就同他要親近一些,問了些與神宮有關的事情後,她突然道:“神宮中有狼麽?”


    陳璋說有,“座上馴有雪狼一頭,名喚作琳琅,是頭一等一的奇獸,通曉人性,不過昨日裏琳琅不知在何處受了傷,讓神宮中人受了不少驚嚇,以為是有外人闖入,好在傷勢不重,座上也未曾言說要追究此事,殿下問這個做什麽,”他打趣道,“莫不是那傷了琳琅的人是殿下?”


    令儀說不是,“昨日夜裏聽見了些聲響,將東陽嚇得無法入睡,所以問一問神官,免得她再擔驚受怕。”


    聽了這話,陳璋便笑道:“殿下對自己身邊的人倒是關切的很,放眼朝中,能如殿下這般仁愛的也已不多了。”


    “神官謬讚。”


    “但若是告訴東陽姑娘神宮中有狼,隻怕是會令她更寢食難安罷?”陳璋的笑意深了些,“殿下還是不要告訴她為好,琳琅雖為獸類,但脾性卻溫和的很,向來不會主動襲擊人的,還請殿下放心。”


    令儀嘴角抽了抽,陳璋這話的可信度並不高,當時若不是她警覺,東陽現下指不定都已被咬斷了脖子。一頭狼在國師等人麵前裝得乖巧,卻在遇到生人時候露出尖利的爪牙,這並不稀奇。


    她又忽然想起昨天夜裏的那個青年,如敘,這兩個字從唇齒間念出來又輕又緩,像落在唇上的唿吸。


    被輕薄了兩迴並非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令儀將這件事情看得很開,她借用了別人修行用過的溫泉,理應付出一些報酬。


    其實神官貌美,令儀反倒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況且那一吻的感覺——


    還不賴。


    陳璋帶著她到了博玉台,高台之高,可以伸手摘星,爬上去都是一件費力的事情,陳璋一邊拾階而上一麵對令儀講道:“博玉台是神宮最高台,層疊而上,有九百九十九階之高,上有飛仙殿,是座上閉關的場所,一般人靠近不得。殿下靜坐焚香的殿宇是在飛仙殿之下的奉留殿,殿下請雖某來。”


    還以為要曆經千難萬險地爬上這九百九十九階高台,令儀正想感歎果然是來修行的,結果陳璋卻把她帶到了高台下,有一座兩人高的木架亭台,陳璋先行等了上去,迴過身來對令儀道:“博玉台高不可攀,在早前想要拜祭國師的帝王都是要一階一階登上去的,總覺得那樣才顯得誠心,但如今座上卻覺得沒這個必要,便設計了登雲梯,坐在登雲台中,隻消片刻便可抵達飛仙殿前。”他對令儀微微一笑,“殿下,請。”


    還當真是個精妙的玩意兒,令儀抬步踏了上去,登雲台頂上懸掛著手臂般粗的繩索,陳璋搖了搖鈴,登雲台便慢慢地往上升去。令儀放眼向遠處望,越是向上,神宮的風貌便越是清晰,盡收眼底,但隻陳璋方才說的話覺得有些不對,這位國師當真是覺得心誠則靈才設計的這座登雲梯?


    她怎麽總覺得是因著他自己想偷懶。


    登雲梯果然省時又省力,令儀瞧風景的功夫,便登上了博玉台台頂,不曉得是何處吹來的雲霧,將台上的三座殿宇籠罩其間,飄飄渺渺,竟像是蓬萊仙境了。令儀進了奉留殿,裏邊兒一應的紅燭高照,和外麵冷清仙境的感覺截然不同,倒有幾分紅塵濁世的味道,陳璋對奉留殿中的侍從們吩咐幾句後便向令儀道離,這樣大的一座神宮,國師閉關不問俗事,如敘神神秘秘不見蹤影,他陳璋本該是個兩袖清風滿的瀟灑神官,被活生生逼成了一個萬能的神宮管事。


    陳璋走後,令儀在奉留殿中的蒲團上靜坐了一會兒,睜眼時見著的燭火,閉眼時候仿佛還燃在眼前,這教她實在有些心緒難平。她並不誠心,所以也不在意那些俗禮,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便開始在殿中走動。


    繞過成列的燭台,她額間都被蒸出了薄汗,才終於到了另一間房內,來時的路上陳璋講過了,奉留殿中有神宮的藏書室,裏麵有許多遺世的孤本。甫一入藏書室中,令儀便聞到了特有的古舊氣味,書籍在沉香木的書櫃中擺放得妥帖整齊,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驚喜,從喉間漫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藏書室中隻開了一扇窗,別的地方光線都不太好,令儀尋得了一本好書,想要去窗邊觀看,哪曉得走近了才發現窗下已然坐了一個人。


    窗下擺著一張桌案,那人身量頎長,支頤斜靠在桌案上,帶著張狐狸麵具,麵前空無一物,似是在小憩。令儀放輕了腳步走到他麵前,狐狸麵具半遮著那張臉,倒像是用來擋光的了,令儀把麵具拿開,毫無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熟識的臉。


    她把他吵醒了,看到他慢慢睜開了眼,瞳孔渙散,顯然還處於迷蒙的狀態,令儀開口問道:“神官在這裏做什麽?”


    他聽到令儀的聲音,霎時清醒過來,看了眼被她拿在手中的麵具,道,“殿下又在這裏做什麽?”


    她是偷跑過來的,這句話正好問了她個措手不及,但她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孤迷路了。”


    從沒聽人靜坐也會迷路了,他也不揭穿她,“殿下初入神宮,自然不識路。”


    “神官能替孤指路麽?”


    “殿下想去往何處?”


    “神官會占卜麽?”她在他麵前坐了下來,隔著張紅漆小圓幾,“替孤卜一卜近日的吉兇。”


    狐狸麵具被她放在膝頭,如敘的目光從膝頭掠到她的臉,他對她攤開手,“臣不會卜術,但可為殿下解一解手相。”


    她說也行,就把手遞給了他,他捉著她的手指,目光落在她的掌紋上,令儀覺得自己已經算是手冷的人了,如敘的手比他更冷,他看了良久後,道,“殿下命中有三道劫數,若是不能安穩度過,則第一道劫數丟心,第二道劫數斷情,第三道劫數喪命。”


    他言語平靜,仿佛她的命數與他毫無關係,令儀也未因他的言辭而動怒,隻是說,“神官的話太過含糊其辭,若是讓孤來講,世人皆有三劫,古往今來縱是彭祖也難逃一死,最後一道也必定是死劫。神官難道是覺得孤讀書不多,特意說些套話來誆孤麽?”


    “天機不可泄露。”


    “天機不可泄露。”


    這兩句話從二人口中分別同時說出,一高一低,令儀哧地笑了出來,“瞧,孤便知道神官要說這句話,天機不可泄漏。”她又把這句話再念了次,念得柔腸百轉,“孤知道,這些天機縱使神官看破了,也是不會告訴孤的,所以孤請神官占卜,也隻是試一試罷了。”


    她麵上帶著果真是這樣的表情,挑釁地揚起了眉,如敘閉上眼,“殿下早有定奪,又何需再來問臣。”


    令儀搖頭,“知不知是一迴事,問不問又是另一迴事,”她把狐狸麵具還給了他,“天色不早,孤便不打擾神官了。”


    說完她轉身欲離,突然聽到如敘在她身後喚道:“殿下。”


    令儀迴頭,他把狐狸麵具拿在手中,骨節幹淨,許是隔得有些遠了,他的聲音傳入她耳內,有些不大真切,“若是殿下會讓周遭之人都陷入劫難之中,會令殿下眾叛親離,再無所依,殿下還要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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